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段时光的时候,穗岁都很难确认那夜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她耳不清目不明,对上的是一个同样五感尽失的神,于是隐约在脑海中留下的,只有一片飘渺虚晃的月色,和泛着银光的发丝。
禾山的头发并不是垂暮老者的花白,而是一种灰紫的银,透澈又洁净,不沾染一丝世间污浊。这银色好像对穗岁有着特殊的魔力,她总想去抓散落那些在二人身边的头发,可双手却在触及的一瞬间被禾山握住,坚定地锢在她脸颊两侧。
穗岁的神识在天地间周转了几个来回,荡漾开人间极致的喜怒哀乐,却怎么也落不回实处,就好像她明明在与小心翼翼存放在心尖上的人做着最亲密的事情,又觉得从来没有比这一刻离禾山更远过了。
等穗岁脸上的红晕褪去,人从焦躁归为昔日的平静,眼角带着淡淡的桃色沉沉睡去,禾山才伸出食指,将她顺着脸颊流至耳后的泪水擦尽,然后没有丝毫眷恋地退了出去。
他调转着体内的灵力,压下那令他陌生且不喜的感觉。
若是穗岁此刻醒着,还能看清禾山眼中的情绪,一定会被地裂山崩的难过淹没。好在她带着一身疲惫睡去,便看不到那双她跌进去就爬不出的黑眸中一片清明,没有半分旖旎与沉沦。
几刻之前,他也是这样漠然看着穗岁,照着她口中吐出破碎斑驳的祈求去完成她想要的一切,灵魂却高高地飘在云端之上,以睥睨众生的姿态俯瞰着世间一切被欲望掌控的人生。
替穗岁整理完床铺与她无序的一切,禾山轻柔地挽了挽她因挣扎而搅乱的鬓发。
“渎神之罪,死不未过。可是……”又是一声叹息,“罢了。”
他重拾情感后只遇到了穗岁这一个人,可是为什么所有内心波动的尽头,都会因她归为无奈与妥协呢?
禾山有些想不明白。
念念宫门外忽然响起了冷兵与宫门相撞的声音。
禾山低头看了眼穗岁,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束起,正想转身离去,却顿住脚步,然后把穗岁给他做的那件青色长袍脱下,披在她身上。
随后取出他原先惯穿的黑袍,向宫门外走去。
用三角叉试图劈开宫门的有两拨人,一拨由壬风眠派来,另一拨则是壬威的人。他们原本以为灵力低微、又没有任何侍卫的四公主宫殿十分容易闯入,却不知整座宫殿外被一股强大的灵力笼罩着,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这屏障上划出一道缝隙。
“什么事。”
“你是何人?”见到宫门自内打开,走出一个黑衣银发的男子,其中一个鲛魔侍卫厉声呵道。
“人族?”
“管他什么人,与四公主一起带走!”
“四什么公主,不过是个贱……”
禾山站在门口寸步未行,轻轻抬起一只手,那话说了一半的鲛魔忽然就被空中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住了咽喉,缓缓举至空中,脸涨得通红,手和尾巴皆不停挣扎,却怎么也不能摆脱被钳制的力量。
剩余的侍卫见状,一改方才掉以轻心的态度,将兵器全部对准了禾山,兵器的顶端凝出大小不一的蓝色水球,欲向禾山发起攻势。
然而禾山只是微微抬眼,一道白色的灵力便以他为中心荡了开来,将所有的鲛魔侍卫扫倒在地。
禾山走到那被提至空中的鲛魔面前,食指点着他的印堂片刻,才把那鲛魔放下。
随后他薄薄的嘴唇轻启,吐出的却是冷若寒霜的话语:“我可以恕他们一命,但你,不行。”
说完,禾山转身,不去看那瘫软在沙地上的鲛魔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模样。
他方才提取了那鲛魔识海中的记忆,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四夫人与废王后的尸体被发现后,壬威很快就凭借着那留在现场的骨刀寻到了壬风眠的宫殿。
壬风眠殿内的骨刀皆是一般模样,他甚至压根都不记得自己赏给过穗岁一把,直到将看守幽牢的侍卫召来问话,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事。
壬威早就当穗岁是壬风眠和壬曲歌的人,因此第一时间气势汹汹地来找壬风眠问话,可壬风眠又在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当下怀疑起穗岁是否是壬威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
但他看壬风眠那破口大骂、没有半点心计城府的模样,便摇了摇头:就他这愚蠢无知的大哥,织不出这么久的网。
“你是太子,怎么就看不清楚,我们都被她算计了!”
“算计?她是个什么东西,能算计得过你?”
壬威哪管得了这么多,他只觉得一切都是壬风眠的计谋,见把四夫人与他的关系捅漏不成,便要继续离间他与壬熠的关系。
壬风眠头疼得不行,也不知道壬威那话是在骂他还是夸他,便要求同遣侍卫将穗岁捉来问话。
而这边禾山原本打算走回宫内,却突然停住步伐,操控着身上沾染了壬威灵力的一个侍卫起身,向壬风眠的宫殿游去。
于是片刻后那被夺了灵识的鲛魔连滚带爬到壬威身边:“殿下,二皇子对您确有不敬之心,半路中就把我们的人全都杀了!”
“好你个壬风眠,我饶你母子三人性命至今,你们却蹬鼻子上脸,算计到我头上了!”
壬风眠少见地呆了片刻,他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意识到必须立刻在认错后继续蛰伏和索性翻脸之间做出一个抉择。
这或许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但他已经骑虎难下了。
……
禾山等到眼见着壬威整军向壬风眠下了战书,才把自己的灵力从依附着的鲛魔身上撤回。
而这个时候穗岁也缓缓醒来。
那件竹青色的长袍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滑落到腿上,穗岁一手接住衣服,一边用力眨着眼睛,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禾山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好像并不是从手上的这件衣服上散发出来,而是彻底侵入到她的皮肤里,淡得有些抓不住,却于此间无处不在。
穗岁愣在床上许久,脸才慢慢红了起来,然后自脖颈涨到头顶,她只觉得无地自容,羞赧难当。
她把自己无法抑制住本性后的丑陋姿态完完全全暴露在禾山面前,而从前一切对自己的克制守礼,随着努力坚守的底线一并化作齑粉。
还强迫禾山答应了她。
尽管对于后来发生了什么穗岁几乎全都记不清,可她心里明白,她对禾山那份恂恂矜矜的喜欢,如今再也没有资格说出口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好像听到了禾山轻叹的一声“渎神之罪”,想来即使应了许给她的诺言,心里也厌恶透了她。
不然怎么连她做的衣服都不肯穿了。
“好些了吗?”
禾山的声音一如平常,却让穗岁猛地一颤。
她将那青色的袍子小心翼翼叠好,放在床头,然后才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禾山瞥见她叠好的衣服,便知道穗岁又在胡思乱想。
“被子脏了,我怕你着凉才盖的。”
他仍是不急不缓地陈述着一个事实,穗岁却再一次红了耳朵。于是她挥手将宫内的油灯熄了几盏,头一回觉得那淡淡的月光太过耀眼,照得她无处遁形。
“现在可以与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穗岁把膝盖弯曲起来双手环住,贴近自己的身体,然后把头慢慢埋了进去。
她闷着头,把从走入幽牢之后发生的一切告诉给禾山。
过了许久不听禾山有回应,穗岁才抬起头来,看见禾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身边,正担忧地看着她。
穗岁迟疑地说:“壬曲歌……也许是出于好心吧。”
她甚至都没觉察到壬风眠多看了她两眼,壬曲歌就急不可耐地替她想好了后路。
“那壬风眠他……”
“没有。”穗岁冷笑道,“怎么可能有人会在意自己嫌恶过的一个工具呢。我对他只有暂时好用和彻底无用的区别,最初说好的事情做完以后,我们互不相欠。就凭我知道壬曲歌逆鳞在何处这件事,就够他接下来杀我八百回的。”
事实上连壬风眠真的会在穗岁完成他的要求后,让她去四夫人宫中搜寻自己所求之物这件事,都已经超出了穗岁的预料。她本以为鲛魔一族根本没有什么道德和信誉可言。
“你的逆鳞在什么地方?”禾山突然问道。
见穗岁一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问题太过越界:“抱歉,你不用告诉我,是我一时好奇……”
“我没有逆鳞。”穗岁回答得毫不犹豫,“逆鳞是鲛魔的弱点,我一个混血,本就根骨不全,浑身上下都是弱点。”
禾山浅浅笑开,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竟就这样消散了一些。
“那你恨她吗?”禾山迎着穗岁困惑的目光,补充道,“壬曲歌。”
“恨。”穗岁又说,“但也没那么恨。”
恨她自作主张,让穗岁自己心底最恐惧害怕的血脉击溃了她的坚守,毫无遮掩地被摆了出来。
却也没有那么恨她,因为她有禾山。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我已经那么努力了,却还是不能掌控我的人生。”穗岁把腿沿着床边放下,与禾山并肩而坐,“姥姥也好,壬曲歌也好,施舍给了我一些善意,就要自以为是地干预我的命运,怎么从没人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如今想来,或许她们并不是真的想对我好吧。禾山,原谅我这样恶意揣测别人,可只有这样想,我才能过得更好一些。”
禾山点了点头:“但是穗岁……”
他的声音被又一阵剧烈的拍门声打断。
宫外传来壬曲歌不断叫骂的声音。
“白鳞,你给我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念念宫的门:从来就没有人礼貌地敲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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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从海底出去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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