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整整七日,除了进食,穗岁所有时间都花在缝制腰封上。

四夫人每日只给她一块不知道是什么鱼身上撕扯下来的肉,一看就知道囤放了许久,肉腥得不行。穗岁之前过得最凄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可这几个月来用禾山的方法,也算学到了些处理生鱼肉的门道,再吃这样的肉就觉得难以下咽、十分作呕。

但她断不敢把这反应暴露给婢女们看,因为那样她就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她得活下去。

一闻到这个味道,穗岁就觉得舌根发紧,胃在腹内收缩翻滚,一阵阵酸水倒涌上来,可她还得硬着头皮把鱼咀嚼下咽。

强忍着不吐出来,可这生理性的排斥和恶心激出的泪水却无法克制。

只是穗岁眼眶通红的模样反而让那些婢女觉得有趣极了:“看呐,白鳞公主这是觉得委屈呢。”

除此以外,穗岁也没有任何睡觉的时间。

但凡她面露乏色,就会有婢女端来强打精神的药剂让她服下——穗岁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堪比皮肉折磨的酷刑。

她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神志却在药物的作用下异常振奋,便觉得身体愈发不受控制,脑海里下了一道指令总要去海面上绕山两圈,身体才勉强接收到,再做出反应。

不过穗岁还是有些感激这摧残人意志的药物,因为她必须时刻小心谨慎,才能不误触到她在这腰封中埋藏的秘密。

直到第七日,穗岁将所有的腰封按照约定上交给四夫人时,她才知道自己先前对“酷刑”的定义是多么幼稚与可笑。

四夫人目光只在那几十张腰封上粗粗停留了片刻,就叫人把东西给婢女们全都分了下去。然后她半窝在躺椅上,打量着跪在殿中央的穗岁,歪着头沉思了许久。

穗岁被她盯得汗毛耸立,心里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一语不发,等四夫人自己盘算好是否放她离开。

可她并没有等来自己想听的话。

“你这手可真是厉害,七日时间……居然真让你做出来了。怎么办呢,我本来想着你要是做不完的话就能治你个忤逆尊长的罪名,现在就不行了。”

四夫人这么说道,穗岁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四夫人阴恻恻地开口:“把你放回去了,可你这手艺还在,要是还给三公主做出更好看的东西怎么办?这样的话……这手我就不喜欢了。”

然后她斜睨了身旁一个婢女一眼,婢女得了指令,就退了下去。

穗岁瞳孔紧缩,她知道四夫人要做什么了!

她从来没想过会完好无损地从四夫人这里离开,却单纯地以为这七日不眠不休已经是最大的折磨,不料她要付出的远不止这些。

“不……不要!”此刻穗岁眼中的惊恐没有半点虚假伪装,她将手往身后藏着,恳求道,“我发誓不给三公主做任何东西了……夫人想要什么我都给您做,白鳞以后只给您做衣裳。”

“啧。”四夫人十分苦恼地抱起双手,“这话说得我是有些心动,可是……你已经给我的婢女们做过衣服了,怎么有资格再给我做呢?”

此话一出,穗岁就知道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她有许多精巧的武器,防身不成问题,可是为了在搜身时得取四夫人的放心,她这一回全都没有带在身上。

而这四夫人本身灵力不高,因此手下的婢女和侍卫法力一个比一个的深厚,才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若是她的手毁了,即使有一天成功离开了孽海,她又能做什么呢?唯一仰仗生计的技巧全都废了,穗岁空有一张姣好的容貌,那迎接她的将会是怎样生活呢?

她在这孽海中苟且偷生的岁月,全都成了竹篮打水。

“你好像不愿?”四夫人打开婢女递上来的一卷布包,宽容大度道,“那……留个全尸也不是不行。”

她挑挑选选了许久,最后选择了根一指长的银针,在穗岁骇惧的目光中兴会淋漓地转了转,静静地等她回答。

穗岁那两排银牙紧紧咬在了一起。

她从前可以选择死亡,但是现在……念念宫里还有一个人等她回家。

那人什么都没有,命悬一线,等着穗岁去救。

他答应了会和她一起走出孽海的。

穗岁的眼眶忽然又涨又热,一股巨大的不甘自鼻腔炸开,混成从未有过的苦涩和恐惧,再从喉头艰难地咽下。她把无法克制住发抖的手从背后,极缓地伸到身前的白沙地上。

然后她低下头去,不敢去看那针,怕匆匆掠过一眼都会彻底浇灭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嗯,还算个聪明人,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呢?”

穗岁心里做好准备了以后,原本还将希望寄于她七日未休息后身体的麻木上,好缓去一些疼痛。

没想到她这躯体的迟钝只停留在方才,现在该受的痛苦半分都没有少。

又或许……这已经是不敏缓解以后的疼了。

针刺入指甲的时候,穗岁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喧叫着疼痛,可那药物的作用之下,明明她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述说着无法忍耐,身体却连昏死过去的资格都没有。不仅没有,她此刻的知觉还被无限放大——穗岁甚至能在这样的穿心痛苦中清晰地辨别出,那针上面有肉眼看不见的倒钩,狠狠地扎入她的皮肤里,随着四夫人的轻轻一挑,就把她的神志随同指甲和皮肉抛至九霄之外。

“还真以为是什么硬骨头,叫得也不比你们好听。”四夫人嫌弃地甩了甩针上的血珠,对周围的婢女们笑道,“可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们说,她能喊到什么时候?”

穗岁去而不返的第三天,禾山就知道她许是被困了起来。以前穗岁经常被不同宫殿人带走,但最迟第二日也会放她回来。

毕竟在那些鲛魔眼里,留穗岁这样身份的人在自己宫中,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禾山心中蹿起一股不安的陌生情绪。

“果然……”禾山低笑,“果然是会扰人心弦的东西。”

在禾山过去的岁月里,他很少会有难以掌控的东西,哪怕有,他也能做得很好,最终迎向一个令诸神满意的结局。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去做。穗岁让他等她回来,他就只能守在这方寸之地,拨弄着穗岁留下的那些小巧机关,估算着她回来的时日。

每一次从沉睡中醒来没能在念念宫里找到穗岁的身影,禾山都会燃起穗岁留在宫里的气息,去探查她是否遇到危险。

虽然看起来她过得不好,但至少生命无虞。

禾山感受着自己体内灵息的滞涩,明明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具身体时日无多,如今却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祈求。

想让这所剩无几的灵力多支撑他一阵,他不想太快力不从心,违背了自己对穗岁的诺言。

可他的五感每况愈下,连探查灵力这么个小事,都做得越来越困难了。

第七日的时候,禾山感受到穗岁的气息重新出现在念念宫门外,他本想如往常那样等着穗岁进来,却在感知到押送她回来的婢女已经离去多时以后,宫门还未有被打开的动静。

禾山起身走出寝殿,终于见到和离开时判若两人的穗岁。

她的面色苍白如雪,半蜷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自己却浑然无知。穗岁从前日子过得不好,可向来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清爽,此刻身上的衣服却满是褶皱,像是极力挣扎过,才于摩擦间留下了深刻痕迹。

她好像出过许多的汗,把脸颊两侧的头发全都浸湿粘黏在脸上,汗水已经干了,但在脸上流下斑驳的印子还未被擦去,穗岁整个人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离开枝头的枯叶,了无生机。

顺着她无神的眼睛落在手上,禾山总是从容温和的面容终于变了颜色。

那双能让死物萌出灵巧趣意、无所不能的手,此刻软若无骨,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每一块都在渗着鲜血。

一个时辰以前,在穗岁的食指指盖被四夫人用针慢慢拉扯着挑开后,又听见她那张抹得鲜艳的唇轻启着吐出愈发酷虐的话语:“替我把‘那个’取过来。”

婢女交到四夫人手上的是一根银色的棍棒,也就两根拇指那样粗细,却从她们传递的模样来看份量不轻。四夫人接的时候手往下一跌,眼神就狠狠地向婢女剜去。

穗岁以为她要拿那棍子打她,忍着痛苦把食指蜷缩起来,想要把伤口护在手心的温热处。只要四夫人卸了口中的恶气,打她两下就打了,这些伤迟早能养好,哪怕花得时间长些也不要紧,她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

可是四夫人却喝道:“手给我伸出来。”

穗岁下意识地做了,心中不解。但这困惑只持续了刹那,很快她就切身体会到了四夫人施加给她的毒刑,与这银棒的厉害。

四夫人亲自把手放到棍棒的两端,蹲坐在穗岁面前,在离她极近的位置注视着穗岁的眼睛,然后用棍棒从她的指尖碾了过去。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快地接收到穗岁神志崩塌所给她带来的快乐。

如果说方才的针刑所带来的是分外尖锐的痛,每一回的刺入都能把人的意志和精神紧紧攥着提在灵府之上再重重摔落,那此刻的痛则是钝钝地磨搓着穗岁的五脏六腑,要把她的一切都捣成尘滓。

连同一起破碎的,还有她的骄傲和尊严。

过去总戴着卑微低贱的面具示人,是穗岁为了求生把自己一切深埋心底的让步,可是她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姿态放得再低,说了再多从前自己不屑的话语,穗岁心里还是看不起那些鲛魔的。

而彼时她在自己鄙夷之人面前被钳制得无法动弹,涕泪横流,丑态百出,却分不出一点精神来控制自己的一切,眼睁睁看着那银棍从自己的手上碾过去,再撤回来。

穗岁就像是那些被她拍昏前挣扎扭动的青狼鱼,在白沙地上无力地抽搐震颤,直到喉咙口咳出血沫,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

四夫人却道:“嗯,怎么不喊了,是不疼了吗?”她拎起穗岁的拇指仔细观摩了一番,然后送入一道灵力,把她的每一块碎骨接了起来,让手的外表恢复如初。

“可我还没听够呢。”

然后,重新再碾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