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禾山望着远处的水波,摇了摇头:“天地伊始的时候人、神和精怪就是共生的,因此说的是同样的话。”

而后面那些由神创造出的种族,并无人教导他们说话习字,又因三界混沌而与人界隔离,所以才诞生出了完全不同的文明和语言。

后面的话禾山没有说出来,穗岁自己也联想到了。

她又问:“那神族的人……个个都和你一样厉害吗?”

禾山下意识地想否认,随后才想起,如果他还是神族的太子,那无论是身份还是法力,除了他的主神父君,神界确实再寻不到任何一个能与他匹敌的人。

可是他已经不是黎岄了。

禾山低低地笑着,说:“现在的我……和厉害二字哪里有关系?法术不精,体弱无力,什么都帮不上你,或许不久以后就要彻底丧失五感了。”

穗岁闻言眼角一颤:“你怎么知道我发现……”

禾山又笑:“不难知晓。你会刻意避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说话,语速放缓得很明显。近些日子宫里的石镜油灯燃得更亮,时间更久,你还将铜片置于灯旁,好将光线散得更远。”

原来他全都看在眼里。

穗岁撇开头,不敢去看禾山的眼睛,又听他说:“其实你不必费心在这些上面,即使我五感皆失,只要灵力尚存,就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你不是我的累赘。”穗岁不认,尽管一开始犹豫是否要救禾山的时候,她心中是有这个忧虑的。可她自己还没理清禾山对于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便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说下去。

结果是禾山替她把话接了过去。

“你对神族的了解似乎不多?”

“嗯,无论是人还是鲛魔,提到神族翻来覆去没几句好话,我就算想了解也无从得知的。”

“如今的神界和五万年前诸神之战时的上古神界不同,那时候神数量不多,但都是天生神力、各司一职。等到两万年前后神界苏醒后,就并不是所有的神族人都有神力了,只一部分觉醒出上古神相的神族之人,才能继承到先神的法力。”

但即使如此,觉醒的神相大多也都是破碎的,有些人的神相只有上古真神的一条胳膊一条腿,有的甚至只有几缕头发丝,神力的高低也与神相继承的完整程度相关。

后神界的神数量甚多,毕竟上古时期只需一人就能主导一物,现在得由许多继承了破碎神相的诸神共同经营。

比如羲和殿和广寒宫分别都有二十四天女共理日月之事,再比如神农殿有一百多位医师——本来应该有一半司人间农事的,现在神人分割,自然也用不上他们了。

其余的、占据大部分比重的神族,空有神骨,并无神力,在神界之中过着平凡悠闲的生活。

“你的神相是什么呢?”

禾山沉默了一阵才说:“我……不能说。”

穗岁笑得十分开怀:“你大可以随便编一个来骗我,反正孽海之中显不了神相,我也无从求证。”

何必把自己逼到这样窘迫的境地。

“因为我不想骗你。”

他的语气诚恳,却在说话中夹杂了一丝气因。禾山与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把心底的无奈掰成一片片的叹息,掺入唇齿之间,随着话语一同吐出。

就好像她是一个胡闹折腾的小孩儿。

穗岁对这样的态度有些陌生,毕竟她从来没有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得到过大人的宽容和怜爱,如今她终于从一个相识不久的男子眼中读到了这样的情绪,却又让她觉得十分怪异。

错过了那些时光,她现在已经不想被当作一个孩子了。

“你有父母,朋友,妻子吗?”

禾山好脾气地一一回答:“有,有,没有。”

“可你坠入孽海至今,无人寻你,你也并未有要脱身的想法——我们相处这么些时候,也算是朋友吧。如今你肯同我说说你到底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吗?”

禾山起身,走到殿内的一角半膝跪地蹲下,轻轻拨开细细的白沙,从两指深的地方取出一沓紫黑色的薄片,用灵力将散落在上头的细沙除净,再放到石盘上端到穗岁身边。

那是他最近几日新想出来的食材,将红藻叶烘干压实,再放到细沙下埋上几日,便能做出这又香又脆的零嘴,穗岁一尝就喜欢,于是禾山就又多储存了些。

等穗岁接了过去,他才回答道:“因为他们不需要我。我的存在除了给别人带去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禾山说这个话的时候,语气如常,面色不变,明明是一个令人感到十分悲伤的原因,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轻飘飘得宛若在谈论天气的好坏,而不是有关生死的大事。

穗岁少见地没有立刻对禾山的话有回应。

禾山还以为她有些神伤,刚想安慰她这没什么,一切都是他的主动选择,不料却听穗岁笑出了声。

她明明听起来笑得欢畅,可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脸上满是嘲讽:“禾山啊,你知道吗,我的世界里,带给别人痛苦就是人们活着意义。”

穗岁从前一直在想,人生在世是不是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想尽办法给别人带去烦恼和痛苦,好让自己的命运与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在世间牵扯出羁绊,留下证明自己存在过的印记。

而她就是那个被用来消遣的“别人”,是被欺压□□又不会造成任何后果的对象。

禾山说的这句话,就好像穗岁过去十七年的岁月都是一场笑话。

“我也曾经面朝星月诘问过上天,为什么对我这般不公,所有的苦难都要降在我一个人身上,明明我什么错都没有犯。可惜了,仙不管我,神也早不顾苍生。不顾便不顾,可为什么你与我落到一个境地,竟然会是因为完全相反的理由呢?”

穗岁想不明白。

说完她看向禾山,在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望见浓郁到化不开的悲悯——方才明明他说起自己事情的时候都没变神色,为什么现在流露出这种情绪呢?

真是奇怪。

穗岁又补充说:“抱歉,我不是冲你,你们神既然已经和人划清界限,本来就不需要对我的命运负责——也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么些年我早就习惯了,偶尔矫情一回,叫你见笑了。”

决定好要忍辱偷生后她就想得十分明白:眼睛一闭很是简单,可她拿什么去再报复那些欺辱她的人?就让他们这样坏事做尽,还要好过一生吗?没这个道理。

既然心里已经选择了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她伤春悲秋和愤愤不平的资格就被剥夺走了。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找到活着的意义了,再说这些,可不是做作矫情吗。

禾山摇了摇头:“我不觉得这是矫情。七情六欲、善恶分明本就是人族的特质,也因此才生出愿力这样伟大的存在。我知道你一惯把情绪隐藏得很好,这样才能在人族与鲛魔之间保全自身。但你可以把这些都说给我听,所有的愤慨,也都可以在我这里流露出来。”

怕穗岁不满自己眼中的神色,禾山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向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倘若……倘若神顾苍生,你会有什么向我所求?”

就在禾山背过手往前走去的时候,穗岁还沉浸在他前一句话中,不由自主地跟上前去。

没想到禾山说完后面那话,忽然驻足,回过身来。

尚在走神的穗岁没有刹住脚,就直接撞了上去,额头重重地磕在禾山的胸膛上。陡然的撞击让她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可眼前一片漆黑,额头的感觉便愈发明显。

原来他并不瘦弱。

宽硕的肩膀下,是坚硬而有力的胸膛。

大部分时候两个人都是面对面坐着说话,或者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如今贴得这么近,穗岁才发现禾山好像比她以为得还要高大一些。

穗岁捂着眉心抬头去看,在与禾山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她的内心忽然升起一个想法。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亦可描述此间心跳如鼓的回音。

凑得这么近,一定会被看出异样的吧。

果然,禾山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穗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没什么。”

像是怕禾山追问,她又扯道:“你这手艺,若是在人间开一间酒肆,也是可以名动一方的。”

禾山笑道:“我其实从未生过火、做过吃食,不过使些小聪明,也只有你不嫌弃。”

穗岁被这话一哽,先是觉得怎么也无法相信一个未曾下过厨的人竟然能想出这么多美食的方子,又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后面半句话:如此厉害,居然说只有她不嫌弃?

尽管禾山之前讲得很明白,他的神相不能告诉给穗岁,可穗岁此刻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好奇禾山在神界到底是做什么的。

穗岁一愣,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从前两个人彼此互不过问往事,不是一样相处得很好?可她最近以来,好像越来越不满足于这样的心照不宣了。

她开始好奇,开始想要追问更多,小心谨慎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他们之间那道自不待言的界限。

那个时候穗岁还不知道,所有心动,最初都会披上一层名为“求知”的伪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