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风眠给穗岁的药她研究了许久也弄不明白分别是派什么用途的。不过从前她在壬威那边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偶尔壬曲歌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扔给她些许药材,闻着起来和壬风眠给的差不多。
药大抵就这么些种类,内服疏通灵脉、活血化瘀,外敷凝血生肉、有助复原,想来混着吃也吃不死。
穗岁观察了一阵,断定禾山的虚弱并非由外伤所致,就把那些看起来可以口服的丹药一股脑给了他。
也不知道该说禾山太信任她,还是实在单纯,无论穗岁给他什么,他都毫不犹豫张口吃下。
比渔村里杨二婶家的大黄还不挑。
反正目前看来,暂时还没吃出什么毛病。
不过那些药对神族好像也没什么效用。因为禾山的状态一日日变得更糟。
最近穗岁就发现,禾山的听力在慢慢衰退。禾山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是穗岁自己观察得到的。她在禾山身后说话时,他总是会转过身来,装作刚才想事情走了神才没听清,让穗岁再说一遍。
而当她在禾山面前说话的时候,禾山的反应也比早先时候慢上些许。后来穗岁才知道,只要距离远一些,禾山其实是靠通过看她的唇语来判断她在说什么的,有时候她说得快一点,禾山就需要通过语境来揣测,便需要多花费一些时间。
意识到这件事以后,穗岁要不就走到禾山身边凑近说话,要不就在能让禾山看个清楚的角度,刻意放慢语速。
贴得近了,穗岁就发现,禾山的睫毛又长又直,投下的阴影将眼神中的光遮去了大半,才总会给人十分温柔的错觉。他的眉骨有些低,低头看人的时候便将一双幽深的眼眸压出些桃花眼的味道,哪怕面无表情,都令人觉得缱绻似水。
但其实他的眼睛也好,鼻骨与脸的轮廓也罢,都是生得清明又凌冽的。
“你在想什么呢,有没有听我说话?”意识到了穗岁的走神,壬曲歌有些生气地指出。
穗岁从晃神中走出。她在想如今禾山的脸色苍白得都像是要透明了,穿那黑色的袍子更显病弱,她借计谋为由问壬风眠讨了许多布料来,或许拼拼凑凑,能给禾山做一件显得气色好些的衣裳。
但这话自然是不能与壬曲歌说的。
“我在想……这青狼鱼皮反面制成的腰封当真衬三姐的身材,五色流光自腰腹划过,三姐动起来便像是海中月,美丽非凡。”
壬曲歌对着铜镜前后扭出不同姿势看了又看,听穗岁变着花儿地夸她,满意极了:“你近日说鲛魔话的语调终于像那么回事了。手真巧,嘴也算是说了点本公主爱听的。”
她挥了挥手,让婢女把一个盒子捧了过来,塞到穗岁手中:“我听说前阵子你老问我哥哥要一些乱七八糟的伤药……喏,这个赏你了。”
是大补的水明参。
穗岁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我哥那糙家伙,能拿什么好东西。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用,要你绕开我向别人讨赏?可别得了好处,就忘了你是谁的人。”
“背后这样说哥哥坏话,不太好吧?”
“皇兄!”壬曲歌高兴地迎上去,挽过壬风眠的手臂,“我实话实说,不算讲坏话。你看白鳞新给我做的衣服好看吗?”
壬风眠漫不经心地向下瞥了两眼:“好看,若是被四夫人见到了,肯定又要嫉妒到背地里去父王那边编排你了。你穿着这衣服就别到处乱走,少些麻烦。”
穗岁低着头,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愧是亲生兄妹,壬风眠对壬曲歌极其了解。他不这样说,或许壬曲歌还想不到穿着新做的衣服四下招摇,如此一提,壬曲歌说什么也要往四夫人那边多跑两圈炫耀一番:这可是她独有,对方没有的东西。
“编排呗。”果然,壬曲歌皱了皱鼻子,“不过是个低贱的婢女,皇兄居然真喊她什么夫人,她也配?她这样善妒的人,我偏要气死她!”
然后她转向穗岁,对着婢女抬了抬下巴:“多给我抓些青狼鱼来,杀干净送去白鳞那儿,你有空在不同颜色的腰封和坎肩都用青狼鱼皮做些花样,我要好好酸酸那贱人。”
壬风眠佯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迁就地揉了揉壬曲歌的头。然后余光同穗岁交上,便知计划中的一环成了。
抱着小匣子回念念宫的路上,穗岁走得十分谨慎,一听到周边有鲛魔靠近的声音,她就跑去硕大的水草、珊瑚后躲着,等人离开再继续前行。
水明参太过珍贵,她要给禾山留着。
可是一边躲躲藏藏,穗岁又忍不住有些走神。
她在回想壬曲歌的话。
刚才壬曲歌说出那句“别忘了你是谁的人”的时候,穗岁愣了一下。壬曲歌是穗岁十分重要的人,因为她施舍给了穗岁活下去的希望,但穗岁心里也明白,自己对于壬曲歌而言算不得什么。
壬曲歌不过是把穗岁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看待,对穗岁的照拂和善待一只养了久些的海兔子没有什么差别。
穗岁一向知道这点,只是那一刻她忽然在想,禾山于她而言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过去的十七年里,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孽海里,穗岁大部分时间都自己一人独处。按她原来对于男性的厌恶程度,穗岁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孤独终老,现在宫里猛然多了一个异性,她居然适应得很快,半分不适都不曾有过。
但穗岁又觉得她对禾山并没有那种少女怀春的幻想,她从未有过别人口中小鹿撞怀的慌乱,对禾山出众的外表好像也只停留在了欣赏这一层,完全不曾产生过任何越界的想法。
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禾山待她太好,给了她不需要任何代价的温情。
方才壬曲歌那样一说,穗岁便开始考虑,她是不是也不知不觉就把禾山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毕竟孽海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禾山的存在,他终日安静地等在念念宫里,只要醒着,就对她的一切声响都有回应。
这样好的一个人,一旦习惯了他的陪伴,心里很难不生出一种类似于占有的欲望。
禾山整个人都是属于她的。
这世间还从来没有过一个完完整整属于她的事物。
可是穗岁又觉得她对禾山,与壬曲歌对自己是不一样的。
穗岁有些困惑。她最擅伪装,一向将自己的真情压抑得很好,穗岁也一直以此来宽慰自己她与鲛魔的不同。鲛魔天性外露,贪得无厌,言行举止皆被欲念操纵。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对禾山的占有欲,有些不太受控了。
她抱着小匣子的手臂环得更紧,身下游的速度更快。
“不管是什么存在,我得多找些药来。”三界只有这么一个人是她的,可千万不能让他这样死了。
不料穗岁把水明参拿给禾山的时候,他并不如之前那般给什么就吃什么,而是缓缓摇了摇头,把匣子还了回去。
禾山看起来虚弱,可他用二指抵住那匣子,便宛若在上面施了千斤之力,穗岁无论如何都推动不得。
穗岁还以为他不知道水明参是个什么样的宝贝,就解释道:“这可是海里独有的灵药,有助塑筋骨,健体魄。之前那些不怎么起效就别吃了,试试这个。”
“嗯,我知道。”禾山说,“你身上流着一半人族血液,经脉与寻常鲛魔不同,这水明参对于唤醒你体内的鲛魔之力格外有益,壬曲歌待你确实不错。你不是一直希望增长法力吗?”
“是啊,我想变强,有朝一日能离开孽海。”穗岁坦言,“可是我更希望你能活到和我一起出去的那天。”
禾山半垂眼帘,穗岁就又无法透过那鸦羽般的睫毛,看透他眼中的情绪了。
“我不需要这个,你自己吃吧。”良久,禾山开口,“但我向你许诺,我会与你一起走出孽海的。”
神是不会违背自己许下的承诺的。
于是穗岁高兴地笑弯了眼睛。
禾山看着穗岁,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她近日里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好像自从他说从未将她看作寻常鲛魔后,就对他彻底放下了防备。
这才对呀。再命运多舛,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生命力应该旺盛一些,不要再用那么多铁链把自己圈起来了。
“好了,与我说鲛魔语吧,我听听还有哪处有问题。”
“好。”
穗岁并不是有意不好好学习鲛魔语言的。
她总觉得自己的舌头少生了根筋,有好几个词语她都觉得不可能发得出来,恨不能找个鲛魔扒开嘴看看她们在说话的时候舌头到底摆在什么位置。
禾山却告诉穗岁,她说鲛魔语听起来奇怪并不是单纯的因为她发不准某些词的音,而是每句话的语调同鲛魔说的相差较大。
只要找对了他们说话的语调,和需要重读的字词,哪怕说得不够标准,听起来也会比之前好上许多。
穗岁的领悟能力很快,禾山一点她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下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便把注意力放在重音和尾调上,偶尔再加些许多鲛魔常用的口癖,听起来果真要好上许多。
于是只要穗岁不出宫,每日里都会花上一个时辰只与禾山说鲛魔语,让他替自己纠正一二。
“你竟然会说鲛魔语言。”第一次听禾山说鲛魔话的时候,穗岁还很惊讶。
禾山与穗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人族的用语,所以穗岁一直以为他听不懂鲛魔的话,没想到不仅听得懂,说得比她都标准。
“你们神族有自己的语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