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样的,但也可以不一样。掌月殿的神官控制着月相变化,便离月亮更近一些。”禾山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离得太近也不是好事,它看起来并没有遥望的时候那么漂亮。”
穗岁走到月亮下面,伸手过去触摸月色,让自己也沾染上与禾山一样的银光。
“神族也是要吃东西的吗?”
“天生辟谷,吃不吃东西全凭各自喜好。”
只有他是例外。
他是那个唯一不被允许进食的神。
“所以就纯粹是为解口腹之欲了。”穗岁忍不住笑出声,“难为你能面不改色地吃下那么奇怪的桃花酥。”
确实是十分怪异的味道。
可那其实是禾山第一次吃东西,桃花酥化在舌尖的质感他至今记得,对他而言实在是新奇又陌生。
禾山叹了口气:“怎么忽然猜测我是神族呢?”
“你法力不低,体内却未结丹。世间也只有神族天生神骨,不必后天靠修炼凝丹进化了。”其实这并不难推测,只不过如今神族不会轻易离开神界,穗岁就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想罢了。
禾山温柔地看着穗岁,提醒道:“你接触到的法力高深之士还太少,任何种族,灵力高的都可以向灵力低者隐藏去自己的修为,包括你所提及灵丹的存在。”
穗岁蹙起眉头,虽说之前并未有人教导过她这些,可稍微思索一下便知道,禾山说的有理可循。
“但我不想瞒你,我确实是神族。”
他承认得太干脆,穗岁反而不知如何把话题进行下去。
“神族怎么会沦落到一身伤病,坠入孽海?”
这回禾山并没有立刻回答穗岁,反问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神族之人,为何还肯这般好好与我说话?”
数万年以前,上古神界还在的时候,神族是凌驾于其他三界五族之上的存在——这话说得不够精准,因为最早的时候其实只有神族、人族与靠自身修炼出人形的精怪三族存在,后来的妖、鲛以及魔都是神族在诸神之战初期创造出来的新种族。
原先人族是极其信仰神的,神界中有两类神,一类是天地所生,掌管世间万物运行的准则,另一类则由人身封神,受人类愿力供奉,食人香火,管人间诸事。
但那个时候无论是人还是神,都还不知道“愿力”是一种强大又具象化的存在。
诸神之战给人间降下无数灾祸,又诞生了新的种族,人们慢慢就开始不再信仰神了。一部分掌管山川日月的神在战争中陨落,而另一部分执掌凡间事物的神,因其信徒越来越少,法力日渐稀薄,便因此神堕,不复存在。
后来神界受天道制裁,彻底被封存,人族意识到了愿力的存在,便在凡间供奉起属于自己的“仙”,道教与佛教修士开始自行成立祠庙,吸取凡人供奉的愿力以增修为,再通过实现人们所求作为等价回报。
人族自成体系,不再需要神了。
神界再启后,后神之主伏皇明降严格遵守天道秩序,自此神族不再掌管三界诸事,只行自然万物。
神界封存的三万年里,其他种族早就对神没有了任何期盼。可是当鲛魔开始祸乱其它种族的时候,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精怪,都开始责难于神族的不闻世事与袖手旁观。
这种责怪,慢慢就演变出了轻视与恨意。
但人族的恨并不明显,因为天道本就偏袒人族,三界其他种族的纷争一般都无法决定人族的生死存亡,只不过社稷略有动荡,闹得人心惶惶数年。
真正对神族恨之入骨的是鲛魔。
是神将他们创造了出来,却又不愿负责到底。神界封存的那几万年里,日月不再升起,无风无雨,亦无四季更替。除了发掘愿力的秘密后由新生的仙来确保生命秩序的人族,以及可以在人族地界偷生的精怪一族以外,魔、妖和鲛人诞生不久,灵智都还没开,就被迫先开始学着艰难地在三界过活。
好不容易诞生出了自己的文明,形成了成熟的修炼体系,在三界中有了自己的一方地盘后,天性使然,鲛魔就开始掠夺其他进化不如他们快的种族。
这时候,神族的太子诞生了。
一开始无人将太子黎岄的降世当一回事,即使传闻中他传承了上古先神祝融的完整神相,出生就受封战神,鲛魔一族也认为这是神族内部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太子黎岄诞生后的一千年里,鲛魔掠夺了精怪的一切,而后正当要将世间最后一只妖也斩杀,再准备向人族发起进攻的时候,黎岄忽然从神界走出,以一己之力对抗鲛魔,将他们全部封存至孽海之中。
后神界的神们与上古之神并不相同,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完整神相,法力远不及上古先神,又在神界闭门不出,因此人们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神的力量了。
经此一役,芸芸众生才重新回想起,完整的上古神相究竟意味着什么。
穗岁来到孽海里后无数次听到过鲛魔叫骂过神族,以及这位一战成名的神族太子。
“虚伪,恶心,无能!”
“若是要管,一开始就应该管;若是不管,索性袖手旁观到底。”
“我们的祖先在黑暗中求生的时候神在哪里?三界陷入一片混沌,日月无辉,开智者与猪狗别无二样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精怪、妖族灭亡的时候他们不出手,一到人族便要出手了,可笑,难不成还妄想人族卖他们面子吗?”
“还是说神族与那莫须有的狗屁天道一样,当真只为人族而生?我们鲛魔、妖怪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蝇营狗苟,不堪护佑的东西。既然如此也别把我们困在这里生不如死,直接把我们灭了得了!”
穗岁毫不怀疑,下一次三界再陷入混乱,一定是鲛魔一族向神族发起的复仇所致。
禾山问她为何还能心平气和与他说话,便是因为换作其他任何一个鲛魔见到他这样受伤的落魄神族,肯定是会赶尽杀绝,以泄心头之恨的。
“因为我并不希望你将我与鲛魔相提并论。”穗岁说。
可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这个理由没什么说服力。她不仅仅是鲛魔,也是个人,哪怕从她人族的血统来看,对神也不应该有什么好态度的。
不至于杀神灭口,但也不会出手相救。
人族寿命短暂,不过百十年。三界混沌的那些年里,一片混乱的秩序给数十代人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鲛魔认为神族是因为他们要向人族动手而惩罚他们,但人族并不这样认为。几万年来他们衍变出的愿力回馈之道太过完善,人也好仙也罢,早就不将其他种族放在眼里了。
他们对神心有不满的同时,也是蔑视神的。
穗岁突然想明白了她活在世上十七年,总是运气不好、不大得志的原因。
苍茫三界,她好像没有对自己有一个确切的认知:她从来不把自己当成鲛魔,却也因为成长过程中所遭受的种种不认同人族的一切。
天地缥缈,没有一处容得下她灵魂的地方。
良久,穗岁抬手轻点着自己的下巴,开口道:“嗯……主要还是因为你长得不错吧。”
从禾山诧异的表情来看,他定是没有料到穗岁沉默了半天,最后掰扯出了这样一个完全不着调的理由来搪塞。
那诧异的神色在禾山的脸上昙花一现,穗岁眨了眨眼,看到的就还是那个面色苍白却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好像无论她嘴里吐出什么冒犯之词都不会叫他变了颜色。
穗岁忍不住揣测,莫非神族的审美与鲛魔类似,都喜欢把奇奇怪怪的东西当做英俊与美丽?心里想着,她便把这话问了出来:“难道没人说过你长得好看?”
“这倒不是。”禾山干脆地否认,“但确实没有人当面与我说过这话。”
穗岁扯了扯嘴角:“那你们神还挺虚伪的。”
不像他们人族,见到好看的便会当面骂出来。随着她年龄越大,渔村的村民们对她骂得越难听,行为举止越是逾矩,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在世人眼中越是漂亮。
“嗯,或许吧。”禾山这样回答道,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
总不能告诉穗岁,望眼整个神界,没有一个人敢当着他的面对他的相貌评头论足吧。
禾山总是这样,二人之间初见时横于其间的隔阂慢慢消散以后,多说了几句话,穗岁就发现无论她说出什么世人眼中可能觉得不太礼貌的话来,禾山都和和气气地接下。
从前她还以为禾山将她看作不懂事的小孩,现在才发觉,那样包容的眼神,是源于一个神族对其他生灵无知冒犯的宽容。
“禾山,在你眼中我是什么呢?”穗岁抬头,语气平和地问,“你看我,和看蝼蚁有什么差别吗?”
她看见禾山那如墨的眼眸起了一丝涟漪。
于是低头笑了笑:“算了,不用说了。我如今看我自己,也寻不出和蝼蚁的差别。”
“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禾山反问。
“你说。”
“如果你得到一个机会复仇,会对那些欺辱你的鲛魔手下留情吗?”
“不会。”穗岁答得毫不犹豫。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那些大大小小自己划出来,又刻意不去诊治的伤痕,是在给那未知发生的事情提前赎罪,对吗?”
她睫羽微颤。
“所以我不会那样看你。”禾山说,“我从来没有将你与那些鲛魔相提并论。”
穗岁沉默了好久,才闷闷地嗤笑一声:“一个神族,瞎揣测什么凡人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穗岁:只许你夸我长得好看吗?
黎岄:主要是没人敢夸我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