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人可还记得禹都赵敬赵世康?”她凑近两步,药箱里泛开微苦泛酸的香气,熏得姜博喻舌根漾起一阵涩意,“下官原名叫赵钦,是他的嫡亲小妹。”
赵敬。
姜博喻浑身微微一颤,从方才得意忘形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这个名字可太难忘了。
她第一回领命治水是在方浩叹贬官一年之后。
远离了原书的大渣男,她好了伤疤忘了痛,异想天开地期待能靠人格魅力和女主光环吸引几个男配来替大老板打下手,一举逆转当时的朝堂局势。
赵敬时任江州太守,出身高门,年少有为,又是原书男主之一,姜博喻自然有心拉拢。
“想我帮你?”青年高坐堂上,嘴边始终噙着抹淡笑,随手掷来一把香线,“点上。”
她依言点了。
“看见外面那批灾民了吗?”他走到姜博喻身旁,按着她的肩,叫她看着远处府门外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跪告哭号不绝于耳,夹杂其中的官兵呵斥都显得怯懦孱弱。
“香燃尽前,把他们都杀了,我就任你驱使。”
赵敬全不在乎父母官的名头,亲手将宝刀磨利递给了她,指着外面汹涌了几日的黑潮说:“杀了他们,璃烟,杀了他们,我就是你的人了。”
原书是怎么写的来着?
她记得姜璃烟甩了赵敬一耳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番话说得相当感人,彻底把这个变|态收入了后宫。
但是她做不到。
打人当时还是她的弱项,感动变|态更是不在她的能力范围里。
看文的时候,赵敬或许是个腹黑偏执专宠一人的深情男主,但是放到现实里,不过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极品狗官。
姜博喻犹豫了半柱香时间,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确定不救他们?”
男人卷起她一缕长发,懒洋洋地反问:“他们算得了什么?”
“好。”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赵敬身死后,由于官兵无人指挥,很快败在了灾民的绝望与愤怒中。太守府被洗劫一空,最后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托原书玛丽苏属性的福,她男装女装的相貌可以称得上毫不相干,这才侥幸躲过盘查,自此彻底打消了与原书角色扯上关系的念头。
——原来的女主能做到,不代表她也能做到。如果非要强求,只会让剧情在崩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自认算不上什么聪明人,要是完全脱离了原剧情的框架与指导,恐怕她连这一次赈灾都做不好。
覆盖尘灰的回忆猛地被人揪住尾巴拎起,姜博喻忍不住轻叹一声,释然地问:“赵小姐可是要杀我?”
绵蛮悠悠长叹:“原本是要的。”
大正殿疗伤时,她扯开了姜博喻衣领,瞧见了锁骨上方的泪珠形胎记,和当年混进郡守府、杀了她哥哥的女人身上那枚一模一样。
她说:“我不是没有恨过你。”
姜博喻害她与家人分离四处流亡,吃尽了冷眼苛待,尝遍了世情冷暖。
“可是你还活着,不是吗?”她轻笑,“陛下与家兄本质何其相似,姜博喻,你若是还有旁的心思,最好趁早歇了,以免日后连个全尸都保不住。”
什么玩意?
满脑子情情爱爱任性妄为的小皇帝,能和赵敬那种心狠手辣天性凉薄的狗贼是一种人?
真要如此,她倒希望符采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个废物草包。
况且她眼下就盼着赶紧把小皇帝洗脑到明君模式、好早日跑路退休,怎么会有什么旁的心思?
“赵小姐……”
“你对陛下并没有多么忠诚,不是么?”她的话被绵蛮打断,“你若是当真将他视为自己的君主,怎会在方才那么危急的关头躲在一旁、和他人说闲话?”
姜博喻目光闪烁:“我怕岑大人临阵变卦——”
“但是不怕陛下被反贼刺杀?”绵蛮摸出个指节长短、漆成暗紫色的竹筒递给她,“陛下本想叫曹显带你引开卫家伏兵,没想到他被人收买,要借卫家的手将你除去。”
“我知道。”
刚才诈岑愈后对方的反应,足够说明曹显是谁派来的人了。
也是她运气好,正赶上岑愈精神高度紧绷后骤然松懈的阶段,否则放到平时,哪怕是假借神鬼之名去骗他都没用。
“陛下是得知此事,才改了祭天流程的,”绵蛮有些不平,“他特意回城寻你,你怎能这样待他呢?”
姜博喻奇道:“赵小姐不知回城后发生何事了吗?”
自说自话一通,自己带人跑去把曹显给剁了,不仅有损他的威信,连带着也影响了她的声誉。
“可陛下心中是有你的!”她尖声反驳。
姜博喻嗤笑道:“那是因为我有用。”她偏头示意绵蛮看看安宁阁,叫她注意些音量,“赵小姐,岑大人可还留宿此处呢。”
“是了!”绵蛮似乎又找到证据,急急地说,“陛下准你留宿宫中,不就是天大的恩典吗?”
姜博喻默而无语:……这俩人倒是挺般配。
“我跟随陛下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人这般信任!”
听了这话,她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眼下的场面实在太过奇怪,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穿进霸总文的错觉。
——“某小姐,少爷从来不把女人往家里带的。”
——“天呐,少爷竟然笑了!”
她不由感叹:正常人真的好难和这种恋爱脑沟通。
符采信她是因为不得不信,怎么从绵蛮口中说出来,就和他已经被自己的魅力折服了一样?
姜博喻果断放弃了和她解释朝局的艰巨任务,敷衍地“嗯嗯”两声:“赵小姐所言极是。”
如果有机会,最好还是把绵蛮从小皇帝身边支走,否则非得给他彻底养成满脑子都只有情情爱爱的昏君。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但总是得努力救一救的。
绵蛮不知她心里的计算,还勤勤恳恳地搜集符采在意她的证据:
“陛下头回命我医治外臣、头回因放心不下半途心软回去救人、头回留人在下榻宫中。姜大人,陛下待你真是一片赤诚,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他的真心啊。”
姜博喻抓来绵蛮的手,仔仔细细找了半天,终于从袖口捻出了一截短短的红线:“果然啊。”
绵蛮疑惑地抬眼看她。
【找到你的本体了。】
考虑到绵蛮尚未接收过网络文化的熏陶,姜博喻体贴地改了说法:“我说赵小姐怎么这么擅长替人牵线。”
“你!”她鹿眼圆瞪,但泪痕未干,非但不吓人,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姜博喻,我可是女医,休要将我与下九流的媒婆作比!”
“赵小姐喜欢陛下?”
犹豫片刻,绵蛮坚定地点了点头:“如若你也多与陛下接触,一定会同我一样喜欢他的!”
“那你自请入宫不就好了?”姜博喻哭笑不得,“储位空悬终归是一大隐患,你与陛下相伴多年,自然知根知底,何必跑来劝我。”
“陛下从没有对什么人这样上心过!”
!!!
又来了又来了,经典管家台词又出现了!
连着两夜没怎么合眼,她实在顶不住了,只想草草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讨饶一般附和:“赵小姐所言甚是。”
“那你喜欢陛下吗?”
……谢谢你。
她真想立刻发行一份UB小报,头版头条就是:
惊!小皇帝脑回路不正常的罪魁祸首现已自投罗网,UB小报将持续跟踪本案案情。
“喜欢,喜欢,最喜欢了。”她有气无力地重复了几次,“皇恩浩荡,臣感激不尽,唯有为他鞍前马后听凭驱策,方能报此大恩。”
绵蛮这才满意地将她放过,不无感慨地长叹一声:
“我早不是以前那个少不经事的官家小姐了,姜博喻,你若是肯同我一般全心全意追随陛下,也能如我一样脱胎换骨、获得新生。”
“谢谢,谢谢。”
“虽然我兄长死于你手,但……”绵蛮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颓丧,“但你如若也全力支持陛下,势必能替他扫清一切阻碍。比起这些私仇……”她抬起眼,“我更希望陛下称心如意、心想事成。”
石灯的光幽幽地打到她脸上,带恨带怨的眼神经这么一照,又多出几分怅然。
深宫寂静,树影和微光一齐摇曳,沙沙声填平寂静,叫姜博喻心底不由一毛。
当晚回去睡下没多久,她便开始做起了噩梦。
初时不过都是些打完游戏才发现错过考试时间之类的小事,慢慢演化到后来,梦境全是尸山血海。
向她伸手求救的、绝望辱骂她的、想将她扯入血池的……
所有的尖利哭声糅杂到一起,异口同声地叫她:
“姜博喻——”
她从梦中惊醒,后背已叫冷汗浸湿。
没清醒多久,极有韵律的沙沙声又将她拉入了梦境。
这梦比起先前略略平和,却更叫她窒息。
许是因绵蛮的话又勾起了那些陈年往事,姜博喻久违地梦到了许多音容笑貌都早记不清的人。
他们叫她“璃烟”。
即便是在梦里,她也清楚这是天同三十五年的江州。
她大部分时间随当地官员赈灾治水,等休息时再换上女装,偷摸去找散落在各地的男配。
这是她离剧情最近的一次。
她也是人,劣根性一样不少,也会贪图被人众星捧月精心呵护的滋味,也会幻想可以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地解决所有困难。
是人皆有软肋。
贪婪是,好色是。
天真……
也是。
四面八方都有声音传来,将她囚在无形的笼中,无处可躲。
“杀了他们,我任你驱使。”
“烟儿莫要任性,世情险恶,你还是随我回府,让我替你遮风挡雨吧。”
“小璃烟!看哥哥又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诶?烧鹅是哪儿来的?嗨呀,你吃得开心就好啦!”
这些人围拢过来,形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逼她妥协的话语面目狰狞地往她脑子里钻。
语言也是有颜色的吗?
他们每多说一句,梦中的墨色就浓重一分。化不开的黑暗将她团团围住,四周只有无数双浮在半空的眼睛。
谁来救救我……
谁来……
救救我……
她缩在人群中心,越站越低,最后几乎蜷缩成了一粒渺小的尘埃。
光突然亮起。
她听见一道温润男声低声哄她:
“和易不必害怕,居朔哥在这儿呢。”
人群随黑雾一起分开,高大俊秀的男子半蹲在她面前,喘|息粗重,伸出一只血迹斑斑的大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男子汉大丈夫,哭顶什么用呢?和易听话躲好,不论待会儿外面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要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