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馥雅呼吸一凝,想起上一世两人初见时的场景。
那时李琦来首辅府做客,她在后院的软榻上研究棋局。
树荫透凉,日和风煦,她大病初愈,精神恹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浑然不知满庭的粉红碎花飘散在空中,成了最美的点缀。
李琦硬闯进来,被玄素阻拦,吵闹声惊醒了她。
如今朝中势力只有谢昀与李琦分庭抗礼,首辅府一向与谢昀敌对,自然想拉拢李琦,因而,她不能得罪这人,便以棋局的输赢来击退。
岂知,李琦这人输不起,输了棋,竟怒然将棋盘推到一旁,肆无忌惮地挨近,也不理会好言劝阻,笑容邪气地轻薄她。
她一气之下,拿起棋盅砸他脑门,双手扛起棋盘怒然威吓:“永乐侯若执意毁我贞洁,我只能与永乐侯来个鱼死网破!”
李琦见她视死如归,不敢造次,只留一言,便悻悻离去。
“美人如画,醉我心神;怒目相对,勾我灵魂!荀馥雅,你生而为女,注定入我侯府大门。”
……
轮回一世的狭路相逢,即便要被杀死,她亦庆幸自己被认为是男儿身。
察觉外头的动静,她玉眉舒展,露出畅快的笑容:“没什么可惜的,不过是先你一步走,相信杀手很快送你下地狱!”
李琦终于察觉不对劲,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你居然沿途留下痕迹让他们寻来?该死!”
杀手比想象中来得快,李琦本想一剑杀了荀馥雅,可想到可以拿这人来挡刀,便拽着人往山上逃。
山路崎岖,小道狭窄,荀馥雅行走艰难,显然成了负累。
李琦见杀手追来,欲想将荀馥雅推过去抵挡。
荀馥雅早已察觉他的意图,用力拽住他的包袱。
她知晓,这包袱里的东西对李琦极为重要。
“放手!”
李琦哪能让她将包袱拽走,赶紧将包袱拽回来。
荀馥雅更加用力,见李琦更用力拉扯,她赶紧趁他用力拽时,蓦然松手。
只可惜,没能让这该死的男人摔下山崖,人只是摔下山道。
她迅速移步站在峭壁之上,目睹李琦狼狈滚下山道。
她的青丝被狂风吹散飞扬着,满身的血迹,形同鬼一般,声音低哑近乎自言自语:“你欠我一条命,就该在我活着的时候还,咳咳。”
李琦眸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一路从繁华的上京城逃到穷山僻壤的平城,他没死在杀手的剑下,没落到那些自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圈套里,偏折在了一个弱不禁风的臭小子手上。
此乃他人生最大的屈辱。
“我杀了你!”
李琦眸里的阴狠,简直要生吞了荀馥雅。
杀手们有些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见李琦红着眼提剑去砍荀馥雅,杀手头领厉声下令:“别看戏,都杀了!”
宁杀错,勿放过,是他们杀手的铁则。
遂,他们一窝蜂地冲上来杀,李琦为求自保,只得专心与其厮杀。
雨大得模糊了视线,毫无自保能力的荀馥雅抬眼看着刺向自己的长剑,模模糊糊地想着:又要死了吗?
这世道,想好好活着可真难。
想到上一世,她的阿娘和五师弟被这人残杀,自己两辈子皆因这人没了性命,她怎能容忍这人侥幸活着呢?
仇恨让她瞬间振作起来,她定睛一瞧,发现不知为何,刺向自己的刺客忽然倒地不起。
她不想浪费力气逃跑,不顾危险地冲过去抱住李琦的包袱,力求在自己死之前让这人先死,替两世的自己报仇。
“放手!”
李琦怒斥。
“不放!”
荀馥雅视死如归。
“那你去死吧!”
荀馥雅体态柔弱,李琦一手持剑应对杀手,另一手轻易掐住她的脖子。
脖子被狠狠掐着,荀馥雅眼前阵阵发黑,眼角带泪,犹如濒死的天鹅,脆弱至极。
她如今想想,待在家里多好啊,为何出门呢。
“没事了!”
她以为迎接自己的是无尽的黑暗,可少年沉沉的嗓音,带给她的是春意盎然的生机。
脖子上的力度松了,她得以喘息。
睁开眸子的那一瞬间,她迎着阳光仰望,那人如天神般强大,替她狠狠地捅了李琦一剑,救她出了生天。
她跪坐在地上,狼狈地咳嗽着,轻抚自己脖子上被捏出的红痕。
天神抽剑,一脚将李琦踢飞。李琦的尸体随山中碎石,坠下了山崖。
杀手见包袱在荀馥雅手上,欲想上前来抢。
谢昀眼疾手快,直接用剑鞘挑开了刺向她的那柄剑,往后一扫,将两名杀手横扫外地,一剑封喉。
血溅到了荀馥雅的脸上,她有些麻木地看着谢昀,身子却难以控制地颤抖着。
谢、谢昀?
上一世,谢家二公子谢昀,乃丫鬟所生,出身低贱,是不受家里人重视的浪荡子。
在满门被屠后,他立下赫赫战功,成为本朝唯一一个异姓王,为主一方,满朝文武,皇亲国戚皆避其锋芒,在他面前伏低做小。
前世,她只在上京城见过功成名就的谢昀,并未见过年少的谢昀。
眼前的少年郎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暗蓝色圆领袍,领口微微敞开,看着似有几分不羁。
他生得剑眉星目,俊爽有风姿,桃花眼微微含笑,带着几许风流几许明净,宛如一道清风,叫人无法生厌。
可,为何会在此处碰见他?他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种种的改变,莫非是因重生之故?
“别挡道。”
谢昀伸手把坐在泥水里的荀馥雅拉到身后,与一名奇装异服的少年对视一眼,领着手下将剩余杀手消灭殆尽。
清理现场后,谢昀蹲下身,拧着冷漠的眉,问她:“吓傻了?”
荀馥雅抬眼看他,仿如隔世。
前世与谢昀第一次碰面,是在上京城。那时,他已是十万将士的统帅,天启的战神,入京头一天,十里长街百姓夹道相迎。
那些一听他的名号便面露惧色的姑娘们,瞧见他那俊美洒脱的风姿,纷纷心生爱慕,早已将他的杀人如麻、出身低贱、粗野无礼抛之脑后。
谢昀行事乖张,进京不进宫面圣,也不休养生息,直接带兵包围户部,将拖欠前方将士军饷的户部尚书吓得一病不起。
荀况刚将宝贝儿子荀凌洲塞进户部,荀凌洲当了没几天户部侍郎便出事了。他恨极了谢昀,打着拉拢李琦打压谢昀的主意,让荀馥雅去求见李琦。
荀馥雅向来对李琦躲避不及,极不情愿,无奈荀况拿接王思语入京这事来敲打她,她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李琦。
路上,她想了许多法子去跟李琦周旋,却未料到谢昀在永乐府。她还没进府,便被这人砸出来的饭桌吓了一跳。
饭桌被砸了个稀巴烂,饭桌上的饭菜洒得随处皆是,看来李琦正在用膳,谢昀把人家的饭桌掀了。
不用进去,荀馥雅亦能想象得到李琦此刻的表情有多难看。
当时,谢昀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问她的第一句话也是——
“吓傻了?”
荀馥雅微微垂眉,向他行礼:“荀馥雅见过谢将军!”
谢昀没接受过正儿八经的礼教,并不在意此等繁文缛节,只是见她波澜不惊,与普通闺阁女子有所不同,便环抱双手,垂眉打量着她:“你一个闺阁女子也认识本将军?”
荀馥雅不知这人为何跟自己在侯府门前聊上,瞟了一眼侯府内,淡漠回应:“将军威名赫赫,京中哪位女子不认识将军。”
谢昀见她回答得心不在焉,言语间却无那些文人的嘲讽之意,故意戏谑道:“京中女子皆想嫁给本将军,你也是?”
荀馥雅不知他为何调戏起自己,愕然抬眸:“我——”
“荀家之人本将军可不敢碰。”谢昀嗤笑一声,凑近低语,“有毒。”
“……”
荀馥雅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已迈步走远的谢昀想到她那双冷傲灵动的眼眸蕴着勾魂夺魄的韵味,不愿其被蒙尘,忍不住大声提醒一句:“建议你别自取其辱,这事李琦不会帮你们的,也帮不了。”
荀馥雅转头便走,不是因为相信谢昀,而是她的确不想进去。
后来,荀夫人得知此事,与荀况吵了一架,连夜找娘家掏银子补上户部的窟窿,此事才得以平息。
此时此刻,记忆被拉回,荀馥雅仰头看着眼前这张似乎不真切的俊脸,想到上一世此人对她百般玩弄,竟将她送给李琦那个色批,一时之间怒气攻心。
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她卯了劲,一巴掌甩过去:“谁让你救!”
刹那间,鸦雀无声,风过无痕。
奇装异服少年拼命憋着笑意。
谢昀森冷的眼眸变得阴鸷:“那就杀了!”
见他拔剑,荀馥雅这才后怕,战战兢兢地后退:“你,你不能杀我!”
剑尖抵达她的咽喉,眼前的男子眼神如剑锋那般冷得刺人:“在我看来,你很可疑。”
面对生命的威胁,荀馥雅吓得说话也不敢大声:“就,就因为我甩了你一巴掌?”
“你的反应,”谢昀凑近她,嘴角吟着冷漠的笑意,“不同寻常!”
这女人很明显是认识李琦的,难保与李琦在演戏,不能放过。
“那,那是因为……”
剑尖已经贴近肌肤,荀馥雅吓得冷汗涔涔,脑子顿时慌得一片空白。
谢昀见她支支吾吾,冷漠地戳穿:“你是李琦的女人。”
“你才是李琦的女人!”
荀馥雅激动地怒吼,这对她而言,是奇耻大辱。
因为激动的怒吼,那剑尖刺破了她的肌肤,鲜红的血迹渗了出来。
她了解眼前这人的阴狠冷漠,绝对会杀了自己的。
情急之下,她只好兵行险招,冒充别人的身份:“我、我我是你大哥未过门的妻子辛月。”
上一世,谢昀告知她,他的长兄谢衍有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辛月,得知谢衍命不久矣,举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想:既然躲不过,我就嫁给谢衍,让你这辈子摸都不能摸我一下。
谢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眸里光华流转。
荀馥雅摸不透这人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前世被阎王将军赫赫威名支配的恐惧犹在,此刻更是被他看得心惊胆战。
片刻后,谢昀忽然收剑,笑得高深莫测:“呵,那你自求多福吧!”
“……”
雨水从荀馥雅的脸上流到下额,缓缓而落。
眼前一片模糊,她看不清谢昀的面容,亦摸不透此话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