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薄楠的目光太过于奇异,李先生顿时知道自己应该是误会了什么,见薄楠没有说话,便也当无事发生,直接将这事儿略了过去,只是接着道:“薄先生介意其他几位先生旁观吗?”
薄楠犹豫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无关人等最好还是避让吧。”
他还是不习惯出于人前,尤其是同行的面前,这种名头要也罢不要也罢,于他都没有什么影响,倒是个无所谓的东西。
“好的。”李先生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薄楠从网上搜了一下黄历,道:“晚上九点之前把地方清理出来,十一点之前我们要结束。”
十一点就是子时,子时是月亮最甚的时候,可时间一过子时,月亮阴气就有些重了,不如方入夜不久的时候适合用于活人身上。
现在已经八点半了,留给李先生的时间不多了。
李先生也下意识的跟着看了一眼表,立刻点头道:“好的,我现在就去准备,地点就……”
薄楠看向了不远处的凉亭:“那里就很适合。”
“好。”
李先生动作很快,薄楠落座于凉亭中,听着外面不时响起的汽车远离的声响,佣人们把供桌搬了上来,各色香烛纸钱都准备妥当,又迅速离开,不多几时房子里的人就少了一半。
这很符合薄楠所说的闲杂人等退避。
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绵绵的雨丝在供桌铺的丝织品上盖了一层密密地水珠子,叫光一照,还颇有些流光溢彩的味道。
等到水珠子浸下去,这块桌布也就湿了。
李先生手执着一把伞到了凉亭外,他身后还跟着两三个人,他们面容与李先生都有相似的地方,想来是血缘亲人:“薄先生,都准备好了。”
薄楠抚了抚手中的镜子,将它交给了李先生保管,他并不入伞下,而是径自走向了供桌。
雨幕如烟如雾,却硬是不近薄楠周身分毫。
“小叔叔,真能行吗?”一个年轻人小声问道。
“行。”李先生点了点头,又警告他们几个:“一会儿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问也别犹豫,听到没有?”
另一个看着和薄楠年岁相近眉眼灵动的年轻人笑嘻嘻地问道:“那要是没让我们干什么呢?”
李先生瞪了他一眼:“少给我贫,那就给我站一旁等着!”
他预感薄楠可能会用到他们家里人,特意叫了家里几个晚辈过来一起看看。
薄楠走到了供桌前,其实供桌的意义不大,不过是走个仪式,但他仍旧是招了手示意李家的人过来,依次磕头上香化纸,又叫最小的那个拿着一麻袋纸钱去后门化了。
他感受着这天地间气息流动,有雨就是这点不好,水能聚气,化雨后便如同利刃裂帛,将气场割得杂乱无章,他如今不要散,要聚。
这雨实在是碍事。
“……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头?”有人小声说。
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薄楠,李先生伸出一手在空气中感受了一下,骤然发现周围的风向变了。
雨没有停,可它们不再落入他们的院子里了。
它们被风吹出了一个明显的倾斜角度,恰好避让了开庭院的位置,擦着墙壁出了去。举目而望后,便能明显看见那片笼着天地的薄纱唯独漏了他们这儿。
神了。
薄楠仍觉不足,太乱了,光这一片安静了又有何用,还是要更平和一点。
更平和一点……
他可以吗?
这片天地,是否还有这样的余地?
是否……愿意给他这样的余地?
冰轮高悬云际,寒辉如沙,如瀑倾泻而下。
薄楠侧脸抽了一口卷云烟,轻薄的薄雾溢散了出去,融入了山峦,也融入了湖泊。那些云烟此时正如其名,卷云烟而起,充斥山河人间。
有点难,但是还是可以继续尝试一下。
薄楠冷冷清清地立着,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逆天的局了,不是不能,而是没有什么机会,总不能指着几个叫人发财阖家平安的局就说逆天,那丢不丢人?
久违的兴奋感自脊椎下方缓缓向上攀爬,让他不禁又抽了一口烟。
李先生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比起他的子侄们对气场更加敏感一些,此时他距离薄楠还有五六米远,庭中花木不见摇动拂摆,池塘平滑如镜,可他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密密匝匝地包裹着他,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起来。
“薄、薄先……”他下意识的跨出一步,刚出口两个字,便见薄楠的目光平静地自他身上掠过,虽未出声,李先生却明白了薄楠的意思,他顿时拉着自己的子侄向后退了几步,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果然再退了几步后,他便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不知何时起,眼前的青山隐没,绿湖隐没,放眼望去唯有一片浓白的雾气,如天河下坠,云蒸雾漫。
薄楠定定地看着远处的云雾,一手微拂,小半云雾便铺满了整个庭院,它们佁然不动,只是安静地伏在他的脚下,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薄楠在等一个时机——想要逆天而行,什么时候最好?
自然是日月无光的时候。
然而此时虽无阳光拂照,却有明月高悬。
天空中的云朵慢吞吞地漂移着,却总没有将月亮完全遮掩的时候,薄楠也不急,便慢慢地等,做局本就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能等到天和自然是好,等不到,那就用地利用人和,总是有法子的。
忽地,月色黯淡了一瞬,薄楠霎时看向了天空,一片云彩正在悄无声息的吞没月光,它已经距离月亮不远了。
会有风来吗?
薄楠在等。
月光依旧如纱如水,轻薄地拢在他的身上,点亮了他的眉眼。他与云烟化在一处,不太像人,更像是一只由雾气凝聚而成的精怪,似乎在下一瞬间他就会重新化作一捧烟雾,消散于人间。
“他究竟在干什么?”一个年轻人看得纳闷,小声地问道。
“他在等。”李先生低声道:“嘘——别问了,看着就是了。”
话音未落,院中突来了一袭凉风,而在此时,薄楠半身也被吞入了阴影之中。
他等到了。
薄楠一手向下压去,只见亭中云烟几乎凝成了实质,又在下一刻像是被高压的饼干一样层层碎裂剥落,徒留一地银辉,星星点点,好似繁星一般。
薄楠脚踏星辰而行,只七步便停了,
他脚尖前一厘米的地方有一块拳头大的空地,上面并未有闪亮的银粉,而是如同最普通的一片土地一样,得益于他率先控制了院子中的气场,寻找这个穴位并没有耗费太大的功夫。
可今天的重点却不是点穴,而是成局。
他不改周围环境,不变动家中格局,不喝形取像,只求这一轮辉月,将它自天上偷至人间。
他点了点脚尖,精雕细琢的卷云烟在手中转了一圈,随后成就一个烟嘴向下的模式,只待时机。
几乎是转瞬之间,薄楠身上的阴影又多了一分,容不得他再犹豫什么,抬手一指李先生怀抱的铜镜,那面铜镜就宛若被绳索牵引一般飞入了他的手中。
铜镜一入手,薄楠便低喝了一声,手中卷云烟猛然向下插去,定定地插=入了气穴之内,周围的泥土向四周炸开,露出一个小坑来。
正在此时,天地间突然一片昏暗,薄楠眉目不动,一手便欲将铜镜填入坑中!
这一段时间很短,对于薄楠来说又是如此漫长。
他的气机全数锁定于铜镜之上,无暇再顾忌外面风梳烟沐,细雨随风而入,淋了他满头满身,那些细雨如刀如剑,落于薄楠身上时就如同刀剑加身,他不动如初,仍然保持着那个下压的姿势,双肩却似乎有泰山压顶般的压迫着他。
而地下气场向上狂涌,二者一上一下汇集于他手中铜镜之上,几乎是瞬间他就听见了铜镜似乎发出了苦涩的哀嚎声,似乎下一秒就会碎裂开来。
它不能坏,坏了那么就前功尽弃。
薄楠五指按压于铜镜之上,看似轻描淡写,却五指指节发白,气场灌输于上,勉力自二者之间求一个平衡。
他还有一个目的,利用此刻为铜镜开光。此时天灵地气汇聚于此,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
来,让他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能耐,再让他看看李家、李老爷子到底有没有这个运数!
他虽吃力,却不禁在眼角眉梢之间透露出一丝笑意来。
几乎是顷刻之间,铜镜上宝光一闪,一股子氤氲的光由内而外的透了出来,仿佛它正沐浴于光下,而非天地昏晓之际,黯淡无光之时。
有了这一层宝光,薄楠压力大减,又将铜镜下压一尺。
薄楠身上的阴影挪动了一毫,他怀中的阎罗印烫得吓人,他却没有丝毫把他取出来的想法——他难道缺了几个法器就成不了事情了?
不可能。
这无疑是令人感到愉悦的。
与天斗其乐无穷。
再往下,铜镜猛地一颤,却在三股力道中纹丝不动了——这已经到铜镜的极限了。
云彩又挪动了一毫,薄楠已然在天空之上看见了清冷的月光,他眉梢微挑,到这里不下点血本那是不行了,他不再顾忌自身,以能调动的所有气场来帮助铜镜落入穴中,与此同时,薄楠胸口一凉,几缕暗红的血丝自他口鼻中淌出,却不滴落,只是附在了他的脸上。
可铜镜仍旧纹丝不动。
有问题,出在了哪里?
他的局不可能出问题,那么出问题的必然是作为阵眼的铜镜。
他凝目而望,不知怎的心下一动,伸手在铜镜的边缘屈指一弹,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从铜镜上传来,坚硬铜胎居然被他硬生生的弹出了一丝裂缝来。
这一道裂缝毁了一朵花,一朵牡丹,它与另一朵牡丹为铜镜的主花。他该想到的,花好月圆人长久,也有主一道夫妻和美团圆之意,李老夫人已逝世,如果再要他们夫妻团圆,便是一个奈何桥上见,与他这一局向左,故而镜子不能入局。
再有一点,万事无十全十美,十全十美者必遭天妒,不如留下一抹遗憾才是上册。
薄楠灵思通透,低喝了一声:“下去——!”
铜镜终于落入了穴眼之中!
正在此时,天地大亮!
月华终于摆脱了云彩的遮掩,清冷的辉光再度遍洒人间。
此刻却又有不同。
只见铜镜光华一闪,天上那一抹圆月恰好映入了铜镜之中,此后便再无异样。
薄楠见状,低眉浅笑,意态疏懒,可谓是畅快至极。
——成了!
李家众人见他如此神态,也知道风水成了,李先生仔细打量了一下铜镜,可这铜镜亦无异样,也无气场变化,竟然不知道这局成在了哪里,又是如何成的!
薄楠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满意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切。
李先生上前一步,问道:“……薄先生?”
“嗯?”薄楠笑吟吟地看向了他,却见李家众人都是一脸迷茫,反问道:“为什么不见你们开心?”
李先生想了想问道:“薄先生,这一局……能不能请您指点一下?”
薄楠微微愣了愣,倒是没想到这位李先生居然看不出来他的局,顿时有些锦衣夜行之感。只不过他现在刚成一局逆天局,心情好得出奇,颇有耐心的解释道:“把院子里的灯都关了吧。”
他走了两步,自一旁拿起了一柄伞,撑在了头顶。众人此刻才想起来看向天空,却发现雨不知何时又停了。
众人一时有些迷惘,居然分不清这雨究竟是它自己停的还是薄楠叫它停的,可还未想完,突地又听见了细密的雨声,正正好好敲击在了薄楠撑开的伞面上。
叮叮咚咚,好不动听。
李先生率先回神,越发恭敬的道:“好的,薄先生稍等,我这就通知保安关灯。”
院子里修了各色亭灯,映着花木扶疏,别有意趣,李老先生喜欢它,便一直长久的开着。
保安很快就接到了消息,将庭院的总控关了。
众人眼前忽的一亮,那光晕柔和而清亮,他们下意识的去看头顶的月亮,可月亮此刻又被一朵云彩遮了一大半,昏暗得很,可亭中的光却远远超出了月亮能带来的极限。
那光晕中,草木似乎都散发着一层朦胧的光,他们也说不上来什么,可就是觉得异常的舒适。
李先生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过了许久才幡然醒悟过来,大步走向了阵眼,只见铜镜并无什么异常,可镜中清晰地倒映出了月华,亦有花木、楼阁、庭院,小小一面镜子,居然将整个宅子都映照了进去,再仔细看,镜中还有连绵的青山,潋滟的震泽湖,山间水面的雾气在镜中滑过,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这面镜子是悬在了天空之上,而非是躺在了地上一般。
“这……”李先生一时语滞,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问,又该如何问。
薄楠眉目间显露出几分倦懒之态,他抽了一口烟,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①这镜子你们做一个井圈围起来吧,井圈上刻一首《春江花月夜》,明天晚上之前要到位,这地方以后都不要动,最好也别让什么人来看——不能盖井盖……算了,总之轻易也动不了,看了也就看了,没什么大事。”
这镜子既然取的是月光,自然是到了晚上才能看出端倪。
“别的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了。”
李先生还想再问,薄楠却示意他不必再问:“我会在你们家休息一天,替我准备一间客房吧。”
言下之意,他人就在这里,万一李老先生出了问题,只管找他。
李先生不知怎么的不敢再问,薄楠留下了一句:“以后晚上庭院里的灯还是别关了,一直亮着吧。”
说罢,他便自顾自的去了客房。
其实这一局薄楠不愿多说有他的道理。
先谈铜镜,铜镜寓意花好月圆人长久,虽然一朵牡丹已经败去不可追,可剩下的人依旧是长久团圆,便是保全家岁寿绵长,阖家和美。
再有《春江花月夜》前四句描写的是月色、江色,他取一面镜子将月江山海倒入李家之宅,风水风水,好风好水便是好地方,薄楠再借月亮,月华长照,不比一山一水来得多一些?且不过是一二气场,如同大海捞针,影响不到苏市。
可再往下呢?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暗喻的便是月亮今年的照得是李老爷子,待李老爷子去后在又会照他的后人,首先要有后人,才能被照到,便是保他家后嗣不绝。
再者,李老爷子是什么人?照了这样的人,后续也应该照同样的人才对,这就是再保他家人才辈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而这一句则是……或者说薄楠一开始便是冲着这一句才有了构思。
——我与你同望这片月亮,却无法互相传达我的意思,甚至我不知道你姓谁名谁,又是什么人,可我希望这片月光永远照拂着你。
很适合李老爷子。
薄楠仰目看着高悬于天际的圆月,唇畔流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笑意未尽,他突然咳嗽了一声,转而便成了猛烈的巨咳,三五下后便忍不住从喉中涌出了一股腥甜来。
这玩意儿有点太逆天了,他还是受伤了。
不算是太新鲜的经历,也在薄楠的意料之中,属于可以接受的范围。
等到咳嗽完了漱了口,他突然打电话给了薄卫平:“喂,老爸?”
薄未平显然是在睡梦中被吵醒:“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你在哪?”
“没事。”薄楠笑道:“就是突然想打电话给你。”
薄未平:“……”
回应薄楠的是无情冷漠的电话音,挂掉之前他还听见他爸骂骂咧咧的骂他小兔崽子。
然后薄楠就又开始骚扰薄宜真了。
“喂,哥……”
……
翌日傍晚。
李先生看着薄楠的侧脸,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薄先生,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李先生不必客气,请问。”薄楠答道。
李先生斟酌了一下用词:“请问您是怎么升起云雾的?还有那片云……实在是神了!”
薄楠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
李先生聚精会神地看着薄楠,等待下文。
“天气热,骤然停雨后山里起雾不是很正常?”实在不是他有那么牛逼,他再牛逼也得讲科学,苏市本就多雨,本身又水多,一到夏天堪称是魔法攻击,又闷又热,这会儿中秋都没过呢,这山里乍寒还暖,起点雾不要太正常。“至于云嘛……”
“我早上来的时候顺手看了一眼今天天气预报,今天多云,明天还要下雨,既然明天要下雨,今天起点风不是很正常吗?赌它刚好遮住月亮罢了。”
李先生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从神情来分辨大概就是在‘大师我悟了!’和‘你接着编’中间反复横跳:“……原来是这样吗?”
“不然呢?”
李先生微微低头道:“……受教了。”
薄楠也跟着轻笑了起来,眼见着自己家就快到了,再看见自家门口靠在车边上等待的青年,若有所觉地捂住了胸口,李先生神色一变,以为薄楠伤势发作,紧接着就听薄楠叫停了车,摇下了车窗对着那青年说:“焰归,你怎么来了。”
对方看着薄楠有些惨白的脸色,连忙上前拉开了车门将薄楠扶了下来:“我……不是,你怎么了?”
薄楠咳嗽了一声:“没事……”
柏焰归着急的不行,连忙扶着薄楠往屋子里带,如果不是还有人在他恨不得直接把薄楠抱起来往里头跑,“到底怎么了?”
薄楠这才道:“受了点小伤……”
李先生方想下车解释一番,就看见薄楠轻描淡写的一眼扫来,便咳嗽了一声,叫司机下车帮忙把谢礼搬到薄先生家后立刻走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这眼神他特别熟——就是那种他父亲拉着他母亲说话的时候,他要是敢蹦跶过去,他父亲一定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如果他没眼力界儿还接着过去闹他母亲,就说明他后面一段时间会过得很惨。
比如连做一百套他父亲同事们(一般职称是院士)亲手出的综合试卷。
李先生出身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少年班,不是因为他天纵奇才,而是因为环境影响,感谢他父亲给他带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