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封印

拂珠醒来时,静室内灯火微暗,不知外面天色如何。

视线尚还模糊着,她虚虚看向榻边,有人手指搭在她腕上,强大灵识顺着她破碎经脉缓慢游移,修复温养经脉的同时,也极富耐心地梳理她体内犹处于混乱状态中的灵力。

是乌致吗?

“醒了,”这人头也不抬地道,“不过几日没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只见这人长发半束不束,当中插着根不知打哪儿捡的树枝,枝头颤巍巍缀着两片枯叶,摇摇欲坠,颇有种肆意洒脱的气质。

待抬了头,素面朝天,眉尾斜飞入鬓,更显肆意不羁。再看身上,麻布长衫是凡间随处可见的那种,脚下同样踩着双凡间常见的草鞋,鞋头都磨出毛边儿了也懒得换新的。唯独腰带胡乱扎成一堆,歪打正着衬出曼妙体态,赫然是位女子。

是师父。

拂珠闭了闭眼。

早该知道的,乌致不可能来的。

复而睁眼,目光比刚才清明了些,只嗓音有些喑哑:“师父出关了?”

北微道:“再不出关,为师的小徒弟怕是能把自己给折腾坏。”

说着,发间枯叶一晃,她歪头瞧了瞧拂珠的脸。

平日里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这会儿还是没什么血色,连同嘴唇都失了鲜润的颜色,整个犹如霜打的花骨朵似的,没点精气神。

北微松松捏着花骨朵的细腕子,半是心疼半是不爽地啧了声。

她这小徒弟聪明又可爱,天资非凡,长相也出挑,万里无一的美人。跟同样风姿卓越的大徒弟站一块儿,谁见了不得夸北微峰主慧眼,收了这么好的两个徒弟。

就是这世上大概真的没人能够完美无缺,她这哪哪都好的小徒弟,转头竟折在乌致那挨千刀的祸害手上。

还一折就是百年!

这么些年下来,她小徒弟从乌致那儿受的委屈够装个几十上百箩筐不说,此次若非独孤杀及时传音,她都不知道她的小徒弟居然灵力紊乱到连独孤杀都感到棘手的地步。

而小徒弟之所以会弄成这个样子,据白近流那小家伙告状,原因在于乌致。

北微又啧了声。

更不爽了。

她一直觉得别说是东海境内,就算是整个中界,都没谁能配得上小徒弟。

不料小徒弟豆蔻之年情窦初开,一眼看中了乌致。实不相瞒,她当时就有种自家养的白菜要被猪拱了的糟心感。

等到白菜真被拱了,还是主动躺平让拱的,那糟心感就更加无法言语。

迟早得叫那头猪把她家白菜受过的统统挨上一遍。

北微眯着眼想,幸好当初她有远见,早早替自家白菜在背后留了那么一二三四五六手……

还在想着,就见小白菜低眉顺眼:“弟子知错。”

“嗯,知错了,然后死不悔改,下次还犯。”

尽管北微修的是音道,与拂珠的剑道并不如何相通,但到底是师徒,同承越女一脉,不多时,北微便将拂珠灵力梳理完毕,经脉也仅剩最严重的几处额外需要些时日慢慢将养。

拂珠感知了下。

师父不愧是师父,她不疼了。

“现在能跟师父说说了吧,”北微指尖凌空点上拂珠心口,“封印怎么回事?”

封印是早年北微翻阅诸多古籍,又想办法从别家宗门精于阵法禁制的阵修大能那儿取经,折腾许久才给拂珠弄成的。

说是效果最少也能维持几百上千年,未料现在就松动了。

拂珠更加低眉顺眼:“是弟子一时不察,弟子知错。”

北微哪里会信她的话。

便道:“又是乌致?”

听这语气就知道楚歌峰上的事瞒不住。拂珠小声道:“是乌致。但他也只是一时失手……”

岂料话刚开了头,就被北微打断:“失手能把你打成这副德行?以前你师兄跟你切磋的时候天天失手,怎么没见你师兄把你打到封印松动?知不知道我如果晚来一步,你身体都要毁了!”

接着话音一转,以严师的口吻教训道:“封印松动也就算了,你还吐血。你当你有传说中的聚宝盆,想要多少血就能有多少血?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越是强大的修士,越要注意不能受伤,血是最金贵的。你现在是合体,等到了大乘渡劫,包括后头成了仙,就知道血的作用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

北微训起人时堪称六亲不认,拂珠垂眸听着,不敢接腔。

小徒弟抿抿唇,下巴都要缩进衣领里。

长长一番说教结束,北微连歇口气都无,又说回乌致身上,看拂珠的眼神那叫个恨铁不成钢:“乌致他狗屁的一时失手!天天就知道替乌致说好话,心全偏他身上,怎么不见他替你说好话?”

难得听师父爆粗口,拂珠仍旧缩着,半声不敢吭。

见她跟鹌鹑似的,北微更气了。

也就外人以为乌致天赋奇高,短短几百年就修炼至渡劫巅峰,还跻身三界名士榜,占了个不错的位置。

唯有他们这些做师长的心里门儿清,若非拂珠有心退让,万音宗的天骄名士哪里轮得到乌致去当。

乌致他算个屁!

他根本屁都不是!

“你啊你,”北微又变得苦口婆心起来,“你现在离大乘只差那么小半步而已,真不能一鼓作气把它给突破了?换作人家,早闭关个几十年出来扬眉吐气,就你不好好修炼,成天往楚歌峰跑,真想知道乌致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完没能忍住,手指往下一戳,切切实实地点上拂珠心口。

北微并没用什么力气。

但拂珠还是哼了声,可怜兮兮地皱起眉,做出疼痛的样子想让师父心软。

拂珠自懂事起,再没撒娇过。

北微果然瞬间就被俘虏了。

见北微神色微缓,拂珠趁热打铁,继续撒娇:“好师父,你说过,修炼不可一味的张,需有张有弛,你看我这不正在弛吗?等弛够了,我就开始张了。”

北微还想再训几句,最终也只能无奈摇头:“你就尽找借口吧。等哪天你发觉你以前居然白白浪费那么久的天赋,非得后悔死。”

音落,忽听嗷嗷一声,一直等在外面的白近流扒开门,虎虎生风地冲了进来。

显然它以为那句白白是在喊它。

守在门外的独孤杀正说白近流速度太快,他一时没注意就没能拦住,门内见速度太快的白近流马上就要冲到拂珠榻上,北微眼疾腿快地伸腿拦住,没好气道:“谁喊你了,给我滚出去。我没出去,你不准进来。”

拂珠道:“师父,白白呆在这里没关系的。”

白近流也嗷嗷地喊了句父父。

“父你个头,叫师父。”

北微对白近流称呼的父父嫌弃极了。

然后联想到什么,表情更嫌弃了:“等回头我给你们找个师母,你是不是还要管人家叫母母?”

“嗷嗷!”

叫母母!叫母母!

最终白近流还是被赶了出去,理由是它不是母的。

静室内重新只剩师徒二人。

北微没耽搁,接连设下许多屏障,将静室与外界彻底隔开,方取了九九八十一颗上品灵石布置灵阵。

准备了小半时辰,二人状态俱都调整好,北微让拂珠坐在阵眼中心,开始加固封印。

“辛苦师父。”拂珠轻声道。

北微道:“知道我辛苦就闭嘴坐好,别说话,留点力气忍疼。”

拂珠依言闭嘴。

因封印是施加在最要紧的心脉处,稍有差池便会危及性命,因此饶是以北微的境界,一连串精细动作下来,额头也不免见汗。拂珠更是死死咬着牙关,身上衣裳全被冷汗浸透。

不知过去多久,北微手中印结一收,长长吐出口气:“好了,这次估摸着够用个百八十年的。”

拂珠听了,想问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奈何她正脱力,说不出什么话,只好闭目调息,让自己尽快恢复。

北微也调息片刻。

待拂珠能站起来走动,北微伸伸懒腰,嘱咐两句便要离开。

“师父,”拂珠喊住她,“师父先前给我疗伤时,有留意这颗琼珠吗?”

摊开手掌,一颗通体碧绿的圆润珠子静静躺在手心。

那碧绿浓郁得很,水波粼粼般从深处透出淡淡的莹光,像是一汪碧湖锁在了其中。

北微自然知道这琼珠是乌致送的。

专用于千里传音,勉强可算件法器。

虽不喜拂珠太过看重乌致送的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但对于拂珠的疑问,北微还是认真回想:“你刚出岔子,白近流就去喊你师兄了,你师兄又立即喊我,我又立马赶过来。”这么算算,中间耽搁的时间连二十息都不到,“等我过来到刚才,这琼珠一直在地上搁着,没亮过。”

拂珠心说果然。

她昏迷前经由琼珠发出的那道传音,乌致恐怕根本没听到。

又或者,他的那颗琼珠,他并未带在身边。

他还在生她的气。

大抵是提前就预想了答案,当得知乌致真的没有回复传音,拂珠竟也没多失望,只应:“我知道了,谢谢师父。”

北微深深看她一眼。

然后折回来,像小时候拂珠磕了碰了,疼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北微听到会立即赶过来揉她脑袋一样,揉了揉如今已然是个大姑娘的拂珠的发顶。

“不管发生什么,师父永远在这儿,”北微温声道,“想哭就哭吧,师父不笑话你。”

拂珠道:“谢谢师父。但我没想哭。”

若她想哭,百年前鼓起勇气向乌致表明心意却被无视时就该哭了。

当初她都没哭,如今就更不会哭。

她还没那么脆弱。

北微欣慰道:“那再好不过。那种狗屁男人,不值得哭。”

确定小徒弟是真的没难过到要哭的地步,北微瞟了眼那颗琼珠,心下暗叹一声,拽下头上的枯叶叼在嘴里,负着手走了。

北微一走,独孤杀抱着白近流进来。

“师妹好些了?”独孤杀问。

拂珠点点头:“还没谢谢师兄喊师父救我。”

独孤杀道:“师妹无事便好。”

独孤杀将白近流递给她,让她好好休息,便也走了。

接连送走两人,拂珠吹灭灯,这才发觉室外日头高悬,已近正午。

“白白,”拂珠有些犹豫,“你说都这个时候了,乌致他还在等吗?”

和北微一样,尽管极其讨厌乌致,但在拂珠面前,白近流一直有在尽力克制,不让自己骂得太难听。它小意地称呼乌致为坏坏,算是它仅存的倔强。

便以兽语道,姐姐都说了要给坏坏送琴弦,坏坏肯定在等。

“那等下我去一趟吧……做人要言而有信,说好了就不能失约。”

身上汗意未消,拂珠沐浴更衣,休息片刻攒足力气,便带着多做的琴弦去楚歌峰。

拂珠去的正是时候。

因为她刚进峰主洞府,就撞见楚秋水从乌致寝居里出来。

见拂珠来了,楚秋水不知想到什么,面容一下子红了。

当即咬了咬唇,羞赧道:“凝碧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拂珠道:“我想的怎样?”

楚秋水道:“就是,就是,我和乌致哥哥,我们……”

她没说完,只又咬了咬唇。

拂珠手指动了动,忽然很有种拿剑鞘抽过去的冲动。

不过没等拂珠抽剑鞘,乌致也出来了。

他没看拂珠,径自递给楚秋水一样东西。

那是个做工十分精致的小布包。

料想这小布包应是相当私密的物件,楚秋水面上红晕更甚。她匆匆瞥了眼拂珠,伸手去接。

岂料乌致把手一扬,举高了不让她碰,还问:“里面是什么?”

楚秋水道:“不能告诉你!”

少女跳将起来,奈何身子弱,身量也远不及乌致,于是她不仅没能够到那小布包,反而还惊呼着朝乌致倒去。

拂珠又动动手指。

“乌致。”

突然有人喊了声。

乌致本就立在原地没动,这一喊,他更是没动。

楚秋水只好踉跄几下,兀自站稳。

这时又有话传过来。

“乌致,当着凝碧的面,你就这么与小青梅打情骂俏?我看你是忘了,凝碧可还同你有着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