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吻一如他的人,冷静自持,甚而还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且不知是不是拂珠的错觉,她感到这一刻的乌致,对她似乎有那么些微的怜爱。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终于被信徒打动,屈尊纡贵地给予一点怜悯与施舍。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个吻。
拂珠有些恍惚。
她更油然而生一种不真实感,其实她还沉浸在魔障中被幻像蛊惑着,她根本没被白近流叫醒,否则如何会发生这么荒诞的一幕?
可唇上的触感如此明晰,凉意慢慢衍变成灼热,他身上传来的冷香也是明晰的。
晚风徐来,夜月皎洁,他难得温柔,一切的一切都很明晰。
忽而他咬了她一下。
不算重,但足够让拂珠清醒。
而乌致已经退开,欣赏她的种种反应。
“说了让你乖一点。”
拂珠听见他低低笑了声,似乎非常愉悦:“这下安心了?”
……不安心。
还是不安心。
拂珠心底忽然滋生出少许恐慌。
她觉得,她不仅没有因此离他更近,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
却又感到乌致不容置喙地圈住她手腕,独属于他的温凉紧紧挨着她的脉搏。比平常要显得急促的跳动在这种情景下无论如何都遮掩不去,他轻轻摩挲着,似乎更愉悦了。
复问:“白日我下手有些重。还疼吗?”
明知这种时候,什么样的回答才是乌致想要的,拂珠却满心荒凉。
她很想对他说我入了魔障,想问你亲我是不是故意哄我。
但最后,她也只是逃避般地将目光转向那把七弦琴,低声说:“这把琴还没有名字。”
乌致顺着拂珠目光懒懒予以注视,仅一眼便收回。
琴那等死物,哪有此时美人矜羞来得有趣。
他把玩着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不甚在意道:“那你给取个。”
拂珠摇头:“琴已经送你了,该你取。”
“不若叫近流?”他倏地停止把玩,愉悦的表情收敛起来,容色也恢复以往的冷淡,“然后再取个姓,叫白近流?”
拂珠还没听明白他前半句话的用意,他后半句就急转直下,令拂珠骤然一惊。
乌致不喜欢白白这点,拂珠一直都知道的。
可白白在她刚到楚歌峰时,就被她放下地,让它自己去玩儿——
“嗷呜!”
狼嚎声伴随着奇怪的吱嘎声传来,拂珠转头望去,只见月光照耀下,那长有两角的小兽正拼命抓挠被乌致设在洞府外的屏障。
白近流是妖兽。
依独孤杀所言,唯有血脉足够正统强大的妖兽,才会幼年期持久而漫长。
此时此刻,这头幼年期妖兽举着比人族婴孩的拳头还要再小一套的爪子,刺刺拉拉地不断划着屏障,企图划出道缝隙,好让它钻进去救姐姐。
才不能叫那个坏坏欺负姐姐!
姐姐每次见完他都会不开心。坏坏,大坏坏,天底下最臭的坏坏!
白近流扒拉屏障更用力了。
屏障外,小兽嗷嗷呜呜吭吭哧哧,累得吐着舌头直喘气;屏障内,乌致揽拂珠在怀,平静地看白近流做无用功。
如此过了片刻,屏障毫发无损。
但白近流没有停止抓挠。它仍旧嗷嗷呜呜吭吭哧哧,大有要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乌致便松开拂珠,淡淡评价了句:“这小东西真是护主。”
拂珠没接话。
她也没看乌致,就那么动动手指撤掉屏障,同时传音给白近流,让它找个乌致看不见的地方呆一会儿,她很快出来。
她太清楚乌致的脾气了。
白白没出现在他跟前还好,但凡被他注意到白白的存在,那么他必然无法容忍,连带也不能容忍她这个饲主。
快走。
拂珠对白近流比口型。
没能赶在屏障撤掉前及时收住力气,险些扑空摔个大马趴的白近流站稳后,没听拂珠的话立即离开,反而鼻头冲着洞府内耸动嗅闻,似是嗅到了某种不该有的气味。
于是下一瞬,它调整方向,头顶那两根小角遥遥对准了乌致。
拂珠看得一愣。
深邃光芒自那两角间闪现而出,隐隐泄露出一种难言的晦涩的危险。白近流身躯伏低,它眼瞳紧紧盯着乌致,大张着的嘴里犬齿雪白而尖锐,喉咙深处也发出意为威胁的低呜声。
臭坏坏居然敢对姐姐……
若非姐姐在场,看我不咬死你这个臭坏坏!
白近流龇牙龇得更凶了。
然而面对白近流的挑衅,乌致半点眼神都没给。
他也没留意白近流龇完牙后跑去了哪,这头没什么战力的妖兽完全没被他放在眼里。他回到案前坐下,刚刚还亲密揽着拂珠的十指重新按在七弦之上。
他的手是天生就该弹琴的好看,修长优美,骨节分明,抚琴时更显赏心悦目。
乌致按着弦,没动。
却果然如拂珠所想一般,他压根不提白近流,只道:“天晚了,你该回越女峰了。”
拂珠道:“我先前有多做几根弦,今早忘记了,明日再拿给你。”
乌致说好。
拂珠便出了亭子,循着白近流留下的印记找过去。
不多会儿找到蹲守在枫树上的小兽,拂珠双手合拢往上一举,才做出接的姿势,小兽已然后腿一蹬跳下树枝,精准落在她掌中。
“白白,我们回去吧。”
“嗷呜!”
回去回去,它才不要和臭坏坏待在一起!
拂珠捏捏白近流的小爪子,带它离开楚歌峰。
她不知道乌致一直在看她。
良久,指尖猛地勾动,那把仍未取名的七弦琴不堪承受般,发出近乎断弦的凄鸣。
……
月上中天,越女峰一片寂静。
白近流挠屏障挠得太累,回到洞府后没再陪拂珠,去了隔壁睡觉,拂珠便独自在静室打坐。
五心朝天,呼吸吐纳,运转周天。
拂珠灵台原本是极清明的。
然而随着她心神逐渐沉入修炼,月光映照不到的隐秘角落里,有肉眼不可见的瘴气悄然弥散。拂珠毫无察觉,于是她再一次地进入魔障幻化的假象。
还是熟悉的地点,还是乌致和楚秋水。
琴声轻盈雀跃,缠绵缱绻,这二人犹在合奏,默契如天作之合。
拂珠却只觉得烦躁。
她索性剑指一划,剑气迸发,二人手下的琴被劈成两半。
琴声戛然而止。
拂珠以为破开魔障便结束了,孰料眼前又是一花。
定睛看去,这次的光景十分熟悉,乃是她在楚歌峰上的练剑之地。
这地方除拂珠自己外,平素只乌致一人能进,旁的人连靠近都不敢。概因其间到处都遍布着剑气,随便一道剑痕都充斥着暴烈剑意,修为不到家的进去了,稍有不慎便是非死即伤。
可就是这样的私密之地,那从来都只在她面前动剑的乌致,正舞剑给楚秋水看。
他边舞边问:“好看吗?”
楚秋水笑着鼓掌:“好看。”
……太荒谬了。拂珠想。
乌致跟她不一样,他的剑多数时候都是当个名副其实的佩饰,连名字都没有。
他于剑道也并不精通,勉强可算涉猎。每每和她过招,单论剑术,乌致最多能接住她三剑,再多的就不行。更枉论舞剑。
可她今日,竟在魔障幻化出来的假象里见到。
那一剑剑舞得光芒灿华无比,楚秋水笑容更是甜得像浸了蜜糖。
拂珠盯着看了片刻。
剑指再划,此地转瞬被狂暴剑气覆盖,“哗”的碎裂。
就这还没完。
拂珠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被驱赶着进入第三个幻象,这次是乌致的洞府。
准确来说,是乌致的寝居。
在拂珠的认知中,男子寝居好比少女闺阁,轻易不能进。她上次进乌致寝居还是给他打造洞府那会儿,这么久过去,也不知他去掉了什么,又添了什么。
回顾这百年,好像她离乌致很近,他的一切有她经手,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可实际上,她自己清楚,她从未切身地靠近过他。
甚至她的伤都不如他青梅受惊来得要紧。
区别如此明显,她心有不甘,所以才会生出魔障?
拂珠沉思着打量这座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寝居。
——等等。
还是有不一样的。
至少在她的记忆中,窗前那面镜子旁边,不该放着女子用的妆奁。
宛如画卷徐徐铺展,妆奁被拂珠注意到后,那原本空无一人的镜子前,渐渐显出两道身影来。
毫无疑问,是乌致和楚秋水。
乌致站着,楚秋水坐着。乌致正给楚秋水画眉。
画完了,楚秋水回头,喊哥哥。
乌致道:“叫我什么?”
楚秋水面庞一下便红了。
她依偎进乌致怀里,小声喊:“夫君。”
夫君。
拂珠有些发怔。
曾几何时,她也想象过她与乌致结为道侣会是什么样子。应当是她唤他夫君,他唤她夫人,从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共赴大道。
却不想,到头来,她最执着的,最求不得的,反倒成了她最惧怕的,最不敢看的。
在楚秋水之前,她不是没见过因过于倾慕乌致,费尽各种心思,用尽各种手段,死乞白赖也要追求乌致与他结契的。
可从未有谁如楚秋水这般,让她心绪难宁至此……
四周幻象再变,拂珠疲惫抬眸,这回是乌致与楚秋水在楚歌峰顶举行结契大典的场景。
观礼宾客甚多,他们称赞二人郎才女貌,实乃天造地设。
这一幕委实太过刺眼,可拂珠别说能动手破开这假象,她连最简单的闭目都做不到。
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强行固定她的头颅,让她只能眼睁睁将这场大典从头看到尾,硬生生捱着。
看着看着,心如死水,眼神也变得麻木。
那身穿大红喜服的乌致更是转过身来,问她道:“我与秋水结契,你不恭喜我吗?”
不恭喜我吗?
不恭喜吗?
拂珠心神剧震,终于脱出魔障。
她冷汗涔涔地睁开眼,常年握剑的右手不自觉抖得厉害。
无人知晓她习剑,是为助乌致修成剑胆琴心,所以乌致便是她的道。
可如今,魔障丛生,她道心不稳……
唇角有血溢出,胸口尚未加固的封印也不甘寂寞地跟着发作。失控的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无数经脉被撕裂,难以言说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拂珠剧烈喘气,视线模糊。
昏昏沉沉中,她伸出手,凭直觉握住了什么东西,发出昏迷前的最后一道传音,方无力地闭上眼,手也垂下去。
那色泽碧绿的东西亮了一亮,随即骨碌碌滚开老远,此后再没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