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眷恋

看到血,拂珠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收集起来,留作备用。

她咳了几下,掩着唇,还没找盛血用的玉瓶在哪,便恍然记起,琴已经做成送给乌致,再用不到她的心头血。

而她也没剩几滴心头血。

往后想做个新的穗子让乌致挂在琴头,她也做不出来了。

抑或是,他有他珍视的小青梅给他做穗子,他用不着她送的。

想到这里,拂珠心口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疼。

弯腰喘息一阵,等疼痛平复了些,拂珠手掌虚虚掩住地面,将血迹处理干净。然后她撑着地面起身,指尖轻弹,数颗晶莹剔透的灵石摆成个小型聚灵阵,她调整姿势,开始疗伤。

心口残余的伤势在吐出血后舒缓不少,拂珠疗伤没多久就结束。

但她没有立即醒来。

她甚至很清楚地明白,她此刻是入了魔障。

“铮。”

琴声雀跃轻盈,如山巅风,又似林间鹿,让听者整个人都变得放松起来。

听者尚如此,奏琴者亦是神色淡静。他时不时抬眸看一眼听者,目光也是柔的。

很快,一曲奏完,他朝听者伸手:“来。”

听者过去了。

两人合奏,情意若有若无地钩缠在琴音里,缱绻非常。

……荒谬。

旁观的拂珠这么想。

她自知心不静,又受了伤,被寻到破绽生出魔障也算情有可原。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会在魔障里看到乌致与楚秋水合奏。

果然在她心里,乌致和楚秋水……

“嗷呜!”

狼嚎声忽然在耳边炸响,拂珠猛地惊醒。

身上才换不久的衣裳全然被冷汗打湿,心口砰砰跳得厉害,乃至胸腔都有些发疼。拂珠慢慢低头,怀里小兽仍在一拱一拱,试图让她醒来。

“谢谢白白,我没事了。”

拂珠稍稍缓过来,抬手抚摸小兽头顶的小角。

她安抚小兽的同时,也在安抚自己:“只是梦到点不开心的事罢了。”

梦醒了就好了。

“嗷呜?”

白白又叫了声。

白白是拂珠筑基那年,跟师兄去中州历练的路上,在凡间一条河边捡到的妖兽。

要说他们蓬莱仙岛所在的东海多剑修,那么中州就是多道修,而如妖兽这等多活跃在北域,鲜少会去别的地界,所以白白算是拂珠出东海以来遇见的第一头妖兽。

没见过,自然而然有所好奇。

加之当时白白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满身灰扑扑的毛浸透了鲜血,可怜兮兮地蜷缩成巴掌大的一小团,连哼唧半声都哼不动,瞧着脆弱得很,也无害得很。少女拂珠心喜又心软,央师兄救它。

师兄给它检查完,告诉拂珠,这头妖兽伤得太重,他们携带的丹药没它能用的。眼下想救它只有一个办法,先喂精血吊命,再签订契约,借契约之力给它治伤。

拂珠点头应好。

她忍住逼出精血的疼,轻手轻脚地掰开小兽的嘴喂进去。

等小兽醒来,总算有力气哼唧了,竟没有丝毫迟疑就对拂珠表露出亲近与依赖之意,好似它知道是眼前的人族少女救了自己。

待询问过,确定它对契约一事并不抵触,拂珠方郑重给它取名。

“既是在河边捡到的,就叫你近流吧。”

后头小兽伤势彻底痊愈,拂珠给它洗刷干净,才发现原来它并非全身都是灰毛。它前胸处长有一小撮格外雪白的茸毛,特别细,也特别软,比脑门上的更好摸。

“干脆姓白好了。”

奈何白近流听起来太像人名,拂珠怕乌致知道了会说她,便又折中取了小名,白白。

按理说,拂珠养白近流已近百年,这么久的时间,它早该长大进入妖兽普遍都有的成年期。

可事实却是它至今仍旧巴掌大的小小一团,叫声也像刚出生的狼崽子,又奶又凶。是以此刻,白近流嗷呜着人立而起,它后腿踩在拂珠趺坐着的脚踝处,前爪努力伸长,却也堪堪只够碰到拂珠置于膝头的手。

这姿势十分拧巴,白近流没在意,只仰起脑袋,以兽语嗷嗷地说刚才姐姐怎么叫都叫不醒。

拂珠听着,又摸摸它的角:“是吗?多谢白白把我叫醒。”

不然她还要在那荒谬魔障里继续沉沦。

白近流摇头,小不点儿摇头晃脑的:“嗷呜呜。”姐姐不用谢。哦对,兄兄来了。

兄兄是指拂珠师兄独孤杀。

拂珠便重新换了衣服,抱着白近流出去。

拂珠是孤儿。

她两岁那年被师父带上越女峰,师父领她到独孤杀面前,对独孤杀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亲师妹,你当师兄的要好好照顾师妹。

那时的独孤杀不过半大少年,比起拂珠也就虚长那么几岁。

他听师父的话,天天一手搂着拂珠,喂她吃,陪她玩,另一手则举着足有板砖那么厚的曲谱,自己要倒背如流不说,还要磕磕绊绊地跟拂珠讲乐理。

可以说拂珠是独孤杀亲手带大的。

走出洞府,迎面便见独孤杀背光而立,身姿颀长,挺拔如松。

他穿着与拂珠同色的衣袍,五官十足英俊,然神情却冷峻到近乎冷酷。他周身气质也是极致的冷,仿佛生杀予夺,常常令人望而生畏。

“师兄。”

“嗷嗷。”兄兄。

拂珠和白近流一前一后地出声。

独孤杀颔首:“我刚刚得知了一件事。”

他向来有话直说,拂珠也直接问:“什么事?”

独孤杀道:“有人从宗主那里听闻,乌致打算过些日子与他带回来的那个楚秋水结契。”

拂珠先是一愣,而后道:“不可能。楚秋水是凡人。”

倒并非说修士无法与凡人结契。

而是以乌致的修为,也以宗主对乌致的看重,乌致若要结契,对方势必只会是修士,绝非连根骨都不显的平庸至极的凡人。

独孤杀道:“楚秋水是凡人不错,不过据我所知,她在来万音宗前已拜入凌云宗。你知道的,以凌云宗的底蕴,哪怕楚秋水天资奇差,她日后作为也低不到哪去。”

拂珠身为剑修,当然听过凌云宗的名头。

凌云宗,全天下剑修最向往的圣地,当之无愧的东海蓬莱第一宗。

拂珠沉默了。

独孤杀再道:“想找乌致问清楚?去吧。”

拂珠抬脚便走。

独孤杀这时又喊:“师妹。”

拂珠回头。

独孤杀笃定道:“你不开心。乌致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

“师妹又说谎,”独孤杀微微眯起眼,杀意一晃而过,“明日无事,我去会会他。”

“师兄不必如此。乌致他……”

“去吧。”

想要劝说的话被打断,记起前几次劝师兄别去找乌致的后果,拂珠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御着风去楚歌峰。

大半日过去,峰主洞府里不见楚秋水,也不见众弟子,只乌致一人在。

他正在亭子里奏琴。

认出案上的琴是早晨送的那把,拂珠敛了情绪,近前为他焚香。

幽香缭绕。

乌致闭目,信手弹了半曲。

清越,悠扬,如诗如画。

待他停手,拂珠问:“新作的曲子?”

“是。”

他抬首,眉眼微微含了点笑意。

霎时间流云浮影,晚风暗光,他置身此番景色中,好看得不得了。

他道:“还请凝碧师妹品鉴。”

拂珠想像以前那样从各个角度来进行评析,再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赞美,可寻思好一会儿,也只干巴巴地道:“曲子很好。”

乌致收了笑意,问:“有心事?”

拂珠默然数息道:“我听说,你要和楚秋水结契?”

乌致按着琴弦的手指一动。

顿时“铮”的一声锐响,突兀极了。

空气悄然变得凝滞,呼吸也不自觉屏住。拂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乌致,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他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拂珠眨了下眼。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没有否认。

她错了。她不该来找他的。

原本就有些沉重的心在此时变得愈发沉重,拂珠张口,吐字略显艰涩:“你和楚秋水结契,那……”

那我呢?

你将我置于何处?

许是看出拂珠未言之意,乌致难得解释:“那些都是胡言乱语,你不必当真。”又道,“我只是奉长辈之命照看秋水一段时间,待她适应了蓬莱,便要送她去凌云宗。你且安心。”

安心?

说得轻巧。

宗主是乌致师父。从他师父那儿传出来的消息,一宗之主焉能胡言乱语?

更何况最开始他反问她从哪听说的,足以证明他是知道结契这事的。若非她得了师兄的提醒过来问他,恐怕真到了他与楚秋水结契那日,他也不会主动和她解释。

他一贯如此。

需要她时,他全盘告知,顺带也会对她好一些,好似他心里其实有她一分位置;而一旦用不到她,那她就是不相干的局外人,她甚至需要通过别人才能得知他在哪里做什么,然后绞尽脑汁地想该怎样才能帮到他。

因为倘若她不去主动找他,多的是人给他献殷勤,他迟早会将她抛之脑后。

渡劫巅峰的尊者,全万音宗最有希望飞升上界的大能,他的爱慕者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影响不到他什么。

那么她是疯了还是傻了,当真信他说的安心?

拂珠摇头:“我安心不了。”

“那你待如何?”

不知拂珠的话哪里惹到乌致,他眉微抬,笑意云淡风轻。

他松开紧扣着的琴弦,沿着刚才那半曲继续弹下去。琴声悠悠切切,他话语混入其中,拂珠听得不太真切。

他道:“不若往后你日日来楚歌峰,看我到底会不会与秋水结契。”

这提议好。

拂珠刚要点头,却在动作前及时反应过来,他这哪是提议,他是在试探,是警告。

乌致好静。

曾经有次宗主在他研习新曲时派了好几名弟子来楚歌峰传唤,结果没能传唤到他人不说,那几名弟子也险些被受了惊扰的他毁去根基。

试想连待他如亲子的宗主在他跟前都没什么好待遇,那她呢,她岂非又要像当初素和问柳抢琴谱那一遭,足足半个月,乃至更久都见不到他?

“我……”

拂珠说不出话。

她站在原地,整个人手足无措。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不听话。”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乌致起身,手指擒住她下颚,半是强迫,也半是暧昧的挑逗。

他垂眸看她。

白日里还仗剑的荆棘美人,此刻身处他桎梏中,神情有一点点的慌,更多则是他看了百年的痴迷,她眷恋他至此。

乱琼碎玉的凝碧道君,不论万音宗内,抑或是东海之外,放眼整个中界,想摘得这朵崖边琼花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连绵不绝,但她只看得见他。

她追随在他身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就像他永不离身的佩剑,只要他要,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她都触手可及。

许是夜风侵扰,乌致贴着拂珠的手指有些发凉。

这凉意慢慢透进体肤,融入骨血,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

拂珠被迫与乌致对视。

她仍然说不出话。唯独深情一如既往,引人沉溺其中。

黑衣尊者的眸底渐渐起了波澜。

以往他都是无所触动的。

唯有今日。

纵使琴音再妙、琴艺再绝又如何,眼下这般时刻,岂能比得过美人情动、冰肌雪肤?

她合该属于他。

于是随手设下屏障,他低头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