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阳光越过窗口锈迹斑斑的金属栅栏，给蒸笼似的房间又添了把火，棚顶出风口嗡嗡运作，吹出的风温温热热带着股霉味。
不到三十平米的空间几乎被一排排长桌占满，十几个人只能站在狭窄的过道里，想转个身都难。
辛芜站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将最后一批营养液依次放入包装盒，又手脚麻利地把盒子封好，终于得空掀起眼皮，拢了拢黏在额头上的碎发。
桌对面两个年轻男人还在交谈，手里动作磨蹭，大半天下来赶不上她一个人做得多。
“妈的，真不想干了！”一头红毛的男人骂骂咧咧，“早知道进堡垒是做这鬼工作，老子宁愿死在污染区！”
旁边精瘦男人赶忙去捂他嘴，压着嗓子提醒：“我的哥你小点声！”
“怕啥？”红毛还是放低了音量，顺带瞪一眼距离最近的辛芜，“谁闲出屁了能去告状，这个哑巴吗？”
精瘦男人也跟着瞟了眼辛芜，发出轻蔑的窃笑，像是个漏气的皮球，“又聋又哑，也不知道怎么翻过的魔鬼墙。”
辛芜恍若未闻，摘掉一次性手套，又取下左腕上与长桌相连的白色手环。
手环电子屏上精确到毫秒的计时立刻停止，两个男人仍没停止对她的嘲弄。
“以为做得快能升职加薪呢？”
“她又听不见，估计没弄明白咱们最后不是按天数，是按累积的工时算。”
“啧，脑子不好长得倒不错，反正不会说话，要不今晚弄咱们宿舍来玩玩……”
辛芜正侧身穿过逼仄的走道打算离开房间，突然顿住脚步，扭头与话说到一半的红毛四目相对。
她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太过清明便显得冷冽，像表面清浅实则能将人吞没的寒潭。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红毛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自己被个小姑娘吓得一激灵，登时感到恼怒。
可不待他发作，辛芜已经拧开门出去了。
…
辛芜当然听得见，只是语言不通。
前不久她还是统治阿尔亚大陆的魔王，教所有人类君主闻风丧胆的灾厄之源。
不料手下魔柱叛乱，她险些让时空乱流撕成碎片，所幸掉进异世界昏迷不醒时，被这家工坊的主人桑老板捡回来静养了几天。
异世界没有滋养魔物的魔素，自然也就没有魔王，但人类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这颗星球百分之八十的土地都被污染，四处游荡着被污染的生物，人类只能筑起高墙建立避难所，她所在的“末日堡垒”就是其中一处，至于堡垒外那些不受庇护的人类，则被称为“外离民”。
外离民想要进入堡垒，唯一途径就是翻越刚才精瘦男人口中的魔鬼墙，那是堡垒外围一面设有攀爬铁架的围墙。
墙高386米，直上直下，不仅拦下了无法创造劳动价值的小孩和老人，绝大多数青壮年的体力也根本不够看。
尽管如此，墙外还是常年一片尸山血海。
而外离民中的佼佼者们，即使进入堡垒也没有公民身份，只能在边缘区从事最底层的工作，累积工时达到3年，外加所在工坊的老板推荐才有可能获得公民身份。
辛芜当时恰巧掉在魔鬼墙附近，桑老板看她没有公民身份又四肢健全，便当成外离民捡回来打白工了。
起初辛芜语言不通，只能装聋作哑，指望用体内残存的那点魔素回到阿尔亚大陆。
直到前天夜里，辛芜终于认清回天乏术的现实，用尽最后一点魔素习得了异世界语言，算是对这个世界有了初步了解——
妈的。
魔王陛下嘴唇翕动，无声吐出句刚学到的脏话，在门边椅子坐下，抖了抖被汗水濡湿的领口。
短时间内她是回不去阿尔亚了，可要想在异世界安身立足的话，就算全年无休，每天工作12小时，也得六年才有可能获得公民身份。
弱小的人类为什么总能想出比远古暴风龙还可怕的制度？！
长廊尽头响起的两道脚步声打断了辛芜思绪，她敛起面上烦躁和戾气，木着张脸循声望去。
桑老板踩着高跟鞋和一个身穿制式服装的男人并肩走来，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堂而皇之地问身旁男人：“聋哑的您要吗？”
男人戴着个单边眼罩，用露在外的独眼上下打量一番辛芜，“外离民成天出入污染区，孩子有缺陷很正常。年龄倒是合适，但你确定她是外离民？”
辛芜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桑老板掩着红艳艳的唇，做作地娇笑两声，“不然还能是什么？”
“不像。”男人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独眼紧盯着辛芜，“外离民个个风吹日晒，哪有这么白净的，而且你看她细胳膊细腿，这么瘦小个姑娘怎么翻得过墙？”
“至少能确定她不是堡垒公民。”桑老板努力打消独眼男人的疑虑，“既然不是公民，从哪儿来都一样。”
独眼男人点点头，“倒也是。”
辛芜默默听着两人对自己评头论足，佯装茫然，眼神疑惑地注视着桑老板。
桑老板置之不理，专心推销：“里面还有批新来的，但都比她大点儿。”
“看看再说。”独眼男人推门走进房间。
桑老板用指甲尖捻起辛芜肩膀处汗津津的衣服，往上提了提，示意她也跟着进去。
辛芜只好慢吞吞地站起身，重新钻回闷热的房间。
“手里的活先放一放。”桑老板将门敞开，捏着鼻子走进来，不忘算计那星点工时，“赶紧把手环都摘了！”
独眼男人腰杆挺得笔直，静候片刻不紧不慢地开口：“唐黎明，堡垒一等兵。我不喜欢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了，我这儿有个免除你们剩余工时，能够获得公民身份，自由出入主城区的机会。”
话音刚落，辛芜听见身后响起阵兴奋的私语声，只有她沉着得像是半个字都没听见。
果然如她所料，唐黎明话锋一转，“但只有百分之三的成功率。”
十几人中数那个红毛最跃跃欲试，扯着嗓子问：“要是没成功，我们还得回来呗？”
“回不来。”唐黎明表情严肃，“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七，也可以叫做死亡率。”
房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桑老板一心想促成这笔生意，赶忙补充：“一旦成功那是有机会进入军校，甚至孵化学院的！你们要知道，三年工时只是基础条件，边缘区有多少人工时都满六七年了还没着落，你们才进堡垒不久，得熬到猴年马月去？等到三四十岁，再拿到公民身份还有什么意义？没有受过教育的公民，进主城区打零工都没人要，最后还不是在边缘区蹉跎一辈子！”
一连串直戳人肺管子的问句，将血淋淋的真相在这群年轻人面前撕开。
有人想反驳，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所有人都知道桑老板是在怂恿他们卖命，但又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唐黎明意味深长地看了桑老板一眼，“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要，你们只有一天考虑时间，下次我再来不一定是什么时候。”
红毛急不可耐地询问：“请问是堡垒征兵吗？”
“征兵？”唐黎明讥笑道，“征兵只面向堡垒公民征集。”
红毛哽了下，“那我们是去干嘛？”
唐黎明：“进行一项测试，我只能说我代表的是堡垒军方，完全合法，桑老板刚才说得没错，通过的话确实能进入军校，甚至是异能孵化学院，而且签订同意书后每人都可以拿到一笔鼓励金。”
辛芜自始至终神色淡然，对人类这些跟陷阱诱饵没两样的小把戏见怪不怪，听见“异能”两字时眼皮不由一跳。
阿尔亚大陆也有小部分人类拥有异能，有的听命于王城，有的隶属于冒险者协会，总之都与魔物势不两立。
乍一听到这词，她太阳穴突突的疼。
但拥有强大异能的人类，无论放在哪里必然是金字塔顶尖的那撮精锐，也正因如此，异能往往与人类社会的钱权脱不了干系。
如果异世界同样有异能却没有魔物存在，她冒充异能者简直易如反掌，这确实是条值得冒险，能够让她迅速站稳脚跟的捷径。
唐黎明还要去其他工坊，不想再耽搁时间，“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还有问题的可以问桑老板或是老员工。”
他来露个脸增加可信度的任务已经完成，拒绝了要送他的桑老板，径直转身离开。
桑老板难得留在酸臭熏天的房间这么久，和颜悦色地问大家：“有没有要现在报名的？岁数越小成功率越高，等半年后你们不少人要超二十岁了吧？到时可就没机会了！”
饶是她说得天花乱坠，那都是百分之九十七的死亡率，赌狗也不敢一拍脑门就下决定。
一群人个个抿着唇不吭声，辛芜率先迈步上前，桑老板眼睛一亮，等人闷头走出门才反应过来，这是个聋的，恐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辛芜出门后立即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穿过昏暗长廊，终于在铁门前追上了唐黎明。
“等等。”她太久没说话，嗓音沙哑得厉害。
唐黎明顿住脚步，回头发现是桑老板口中聋哑的小姑娘，表情诧异，“你会说话？”
辛芜没打算解释，微仰起头直视着他，“签同意书后给多少钱？”
唐黎明问：“急着用钱？”
身无分文的辛芜弯弯唇角，“谁嫌钱少？”
唐黎明了然，“五百新币，可以吃顿好的。”
后半句没说，至少能做个饱死鬼。
辛芜对异世界的钱没有概念，张口就来：“我要五千。”
唐黎明微眯起眼，面露不悦，“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成功了再给。”辛芜赶在他转身前说，“我要是死了一分钱不要。”
唐黎明动作再次顿住，这回认真端量了她一会儿。
小姑娘像是常年不见太阳，肤色有种病态的苍白，浑身上下凑不出二两肉，瘦得可怜，巴掌大的小脸没有堡垒里同龄孩子的圆润可爱，也使得五官更加立体，眉眼有股藏不住的锋锐，一派野心勃勃。
愚勇的孩子，想必什么都还没打听就追上来了。
他忽然生出点兴趣，“八百。”
辛芜咬死不放：“五千。”
唐黎明：“别太过分，你死了我也只赚五百。”
辛芜有所让步：“四千五。”
唐黎明气笑了，“一千，再多这买卖我不做了。”
辛芜一瞬不瞬地留意着他表情变化，最终点点头，“成交。”
“回去做准备吧。”唐黎明拍拍她瘦削的肩膀，“明早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