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挡我者死

颜乔乔的视线掠过重重雕梁画栋,落向极远处的殿门。

她坠地的声响被离霜掩盖。

廊上覆着薄雪,清晰地印出她的膝盖和手掌形状。

茫茫飞雪之间,她就像一只弱小的蝼蚁。爬不出这场雪,更逃不脱这一方天地。

扔了狐裘后,她身上只裹着一袭轻纱,浑身剧颤,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

跑、跑、跑,离身后的凶手越远越好,跑出一步是一步……脑海里回荡着这样一个念头。

本能的恐惧攫住心脏,让人只想蒙住眼睛和耳朵,像无头苍蝇一样逃离危险。

颜乔乔撑着窗墙站起来。

动作一顿,双唇紧抿。

她按捺住恐惧,偏头望进殿内。

只见离霜身躯佝偻,双手横挑起剑身,挡在江白忠前进的道路上,咳血道:“属、属下未接、帝君谕令……”

雪亮的剑光映透江白忠双眸,令其彻底失去温度。

“不死找死。”大剑宗举剑,平刺离霜。

颜乔乔双眸微微一紧。

离霜。这是一柄看守她的剑,也是此刻唯一能够守护她的剑。

心脏撞击更加激烈,只一霎,她便作出决定。

就在江白忠的剑尖抵上离霜剑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微鸣时,只见一道窗纱飞旋而来,卷住离霜腰身,将她往后拽去!

“嗖——嘭!”

离霜身形倒飞,像断线风筝一般撞进窗下的假雪人堆里。

江白忠面露怔忡,平举着剑,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

“噗咳咳!”离霜拄剑站稳,震惊抬眸,看见颜乔乔正从窗外爬回来,此刻四脚四手攀在窗框上,活像一只被雪水打蔫了毛的瘦猫。

“你回来作甚!”离霜急怒。

颜乔乔第一次在冷面女官的脸上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绪。

她伏在窗上,弯起眼睛冲离霜笑,颤声抖气地说道:“我若不回来,你现在已经死啦!”

离霜目光复杂,低声道:“我保护你只是职责使然,你却选择与我共死,未免太傻。”

颜乔乔“噗通”一下滚进暖融融的殿内。

离霜抽着嘴角,抬手攥她胳膊,帮助她站稳。

只见颜乔乔骄傲地叉住腰,仰起面庞:“你的理想近在咫尺,却为了我连命都不要,有此心意,我怎么可能扔下你独自逃命?我,颜乔乔,还是个人!”

带着颤的轻软嗓音掷地有声。

离霜抿住唇,秀气的淡眉微微泛起红色,脸上清晰地露出感动之色。

四目相对,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心中得意地想:‘战前动员很成功!’

像离霜这种木头脑子,一定想不到她是因为跑不掉才回来。

颜乔乔望向离霜胸前的伤,虽未伤及要害,但前后贯穿的窟窿十分恐怖。

本就不敌江白忠,如今实力更是打了大折扣。

“啪。”

一只深黑的靴子越过破碎帘幔,踏入氤氲着香暖气息的殿阁。

江白忠冷冷抬眸,望向依偎在窗畔的两个女子。

刚松懈片刻的气氛立刻又绷了满弦。

“我打不过他。”离霜冷静地呸出一口血。

“看得出来。”颜乔乔声线懒懒。

“撑不了几息。”离霜握紧剑柄。

“我知道。”颜乔乔不以为意。

离霜默了下,抬眸盯着步步逼近的江白忠,唇几乎不动,用轻而别扭的声音对颜乔乔说道:“如果有来生,我想与你做朋友,还你共死之谊。”

“不用,今生尽力即可。”颜乔乔心念一动,掌心道光由白转红。

反手,握住离霜微颤的左手,将夏濯渡入她的经脉。

只一霎,就见离霜衣裳鼓胀,长发荡起。

剑意被催升到极致,刻板峭瘦的身躯仿佛化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寒剑,杀气凛然。

离霜蓦地睁大双眼,惊愕难言。

“上!”颜乔乔将她往前一推,自己果断退到窗下。

进可攻,退可逃。

*

一道通身血煞黑气的清瘦身影出现在京陵城下。

他的气息破碎而矛盾。

强盛到极致,也衰弱到极致。

他似乎很难保持神智清醒,双眸一阵阵浮起混沌黑雾,身躯微晃,声线轻而哑,语气诡异地温和。

“请让一让,我赶时间。”他用斯文雅致的态度说出恐吓旁人的话,“挡我者死。”

眸中黑雾愈浓。

他掩了下心口,微微偏着头向前倾身,看起来有些病态。

广袖与袍角拖出长长的血痕,仿佛刚踏过尸山血海。

“你,你是何人!”一名小将心惊地问道。

他好脾气地认真回答:“公良瑾。”

小将双眸睁大:“什、什么?难道是少、少……”

便在此时,一名神态狷狂的西州将领踏马经过,高声喝道:“啰嗦什么!帝君封后的大日子,由得宵小在此喧哗!传我令,入城之人一律拿下,收监待审!反抗者杀无赦!”

长鞭一挥,兜头劈向城门下的黑袍人。

眼看那名愣怔的小将也要被鞭-尾砸中肩膀,忽而眼前一花,染血广袖带着温和恐怖的力道,将他远远拂开。

残影掠过数丈,众人回过神,只见一只苍白的手已捏碎了西州将领的咽喉。

双眸圆睁,面部残留惊恐。尸身如遭火焚,软绵绵向下瘪去。一道道黑色雾气从尸体上渗出来,迤在公良瑾身后。

西州将领身后的侍官惊恐怪叫。

“邪道!他是邪道!快——快去禀告!”

“杀了他!上啊——”

公良瑾微微蹙眉。

眸中黑雾开合,神智欲堕不堕。

他遥望皇宫方向。那里有个人牵引着他的道心,助他维系一线清明,她状况不好,但还在。

像乌云掩月,待他拨云见月。

广袖击开拦路者,残影穿过千军万马,无人能挡。

*

颜乔乔催升离霜剑意之后,打斗变得更加激烈。

江白忠并没有庇护身后侍者的意思,任由凌乱剑气切割在那些人的身上,鲜血飞溅,托盘上的火炬、松脂、火油等物落得满地都是。

一道嗡嗡直颤的实质剑光横着斩过承重巨柱。

寝殿摇摇欲坠。

那些金玉古玩、绫罗鲛纱碎成片屑,像雪一样纷飞。

殿内殿外都是茫茫大雪。

每一次双剑相击,离霜胸前的伤口都会崩裂,血涌衣襟,脸色白下一截。

颜乔乔知道离霜撑不了多久。

她抿住唇,目光紧紧盯住殿中纷飞的富贵碎屑,心念疾疾转动,灵气聚来,荡入这间摇晃的大殿。

风更疾了,漫卷殿中的金玉、布屑,渐渐凝成玄妙的图案。

被剑气激起的尘屑极其锋锐,若是扎在颜乔乔这小身板上,肯定一扎一个透风窟窿。

她凭借直觉,运转生灭阵势,将袭向自己的剑气与金玉碎片通通送向殿顶大梁。

大殿不稳,危危欲坠。

“铛嗡——”

又一记冲击波四溢的对撞。

离霜口喷鲜血,单手持剑拄地,左膝点地,生生在破碎的殿砖间倒划出十丈。她抬不起头,脊梁重若千钧。这一生,从未像此刻一样嗜睡,那黑沉沉的渴望拉扯着她,催促着她,叫她闭上双眼,陷入甜美安眠。

唇角有液体淅淅沥沥滑落。

离霜分辨不出那是血还是涎液。

苟延残喘这么久,终究还是要结束了。沸腾燃烧的剑意已然平复,她再不是江白忠一合之敌。

一枚剑尖挑起她的下颌。

“本想留你全尸。”江白忠的声音像是从水中传来,闷闷的,瓮瓮的。

离霜忽然有些遗憾。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做什么。

此刻到了生命的尽头,忽然觉得做个独来独往的杀手,似乎也还不赖。

找个屋檐,拎一壶酒。

剑刃泛起冷光。

江白忠寒声道:“奈何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此,便让你一家人头团聚。”

离霜涣散的视线陡然凝聚:“祸不及家人!”

江白忠皮笑肉不笑:“师徒一场,不妨送你个明白。绑你家人,为的正是训你这条狗。”

离霜震愕。

江白忠扬手举剑,像行刑的刽子手那般,削向离霜孤直的脖颈。

眼见便要身首分离,血溅五步。

离霜正等死,忽然有一股奇异玄妙的感应席卷她的周身。这股力量说不清道不明,让她本能地想到满树压枝的赤霞红云,脑海中浮起颜乔乔懒懒散散轻笑着的模样。

心脏扑通一跳,离霜卸下本能的防御与抗拒,将自己的身躯交托给这个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人。

眼前斗转星移。

江白忠的剑带着颤鸣一划而过,却只击中离霜消失的残影。

离霜恍惚站稳,发现自己周遭环着幻梦般的金玉绫罗碎屑,结成阵势。此阵,将她从“生”位移到了“灭”位——避过必杀一剑,站在江白忠毫无防备的背后。

余光瞥见,颜乔乔彻底力竭,煞白着脸色瘫坐在窗下。

在这极长又极短的一霎,离霜的眸光凝在自己的剑上——这一剑,牵系着自己一家人,以及此生唯一朋友的性命。

眸光凝成一线,上唇微微呲起,像困兽。

“铮——”

剑出,江白忠旋身,下意识举剑来刺。

离霜不避不让,向前送剑!

“噗嗤!”“噗刺。”

离霜双眼微微睁大。

心脏被刺穿的感觉,像被狗啃。她的剑尖原本对准江白忠后心,在他转身之后,便只刺进了右边肺叶。

她咬紧牙根,抬起重逾千斤的左手,颤抖地摁住剑柄,想要横削过去,给江白忠致命一击。

然而对方动作更快。

江白忠抽剑,一脚踹中离霜心口。

她的身躯软软向后摔去。

离霜双眼已不能视物,她听到自己的后脑勺磕在地上的声音,感觉到一层雪覆了下来,轻轻挠她的脸颊与鼻孔,痒痒的。

听觉变得十分敏锐,她隐隐听到殿顶大横梁传来匝匝断裂声。

意识消失之际,最后闪过一个念头。

‘该去做杀手了啊。’

江白忠抬手掩住右边胸口。

血液洇出,染在靛蓝的锦衣上。

视线缓缓转动,盯住窗下那道柔弱的身影。

颜乔乔反手撑着墙壁,正吃力地蹭起来,想逃跑。

强行用生灭阵移动一个大活人,就好像把自己的身躯横在悬崖之间,供一匹数百斤重的壮马踩踏过去一样。

此刻她浑身绵软,肢体又酸又痛,流淌在体内的血液比冰还寒,冻得她脑仁生疼。

她爬起来,尽力向后挪。

江白忠提着剑,一步步逼近。

热血滑过剑身,凝于剑尖,向地面黏稠地敲落。

滴——哒。

“往哪里躲。”江白忠齿缝染血,神色阴鸷,“你父兄等你许久了。”

颜乔乔重重抿住唇,拼命移向雕花巨窗的另一侧。

江白忠提剑掠上。

肺部的贯穿伤令他呼吸不畅,心头躁郁,耳畔有嘎嘎吱吱的声音,他并未放在心上。

他按照自己一贯的作派,停在距离她两丈之处,平举剑刃,准备刺穿她的心脏。

“呜嗡——”

头顶有沉闷风声呼啸。

只见一根断裂大梁带着密密麻麻的金玉碎屑与剑气残痕,轰然砸下!

“砰!”

江白忠全无防备,身躯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斜斜飞出,一头栽进倒塌的古玩架。

乱屑横飞,一时不见人影。

颜乔乔急忙抬手扒住窗棂,预备翻窗而出。

眸光忽然一凝——一名江白忠麾下带刀侍卫正穿过庭院,急急掠来。

她赶紧屏息,将身躯藏到窗后的绫纱下,后背死死贴住墙壁。

前有狼,后有虎!

她听着江白忠咣啷甩开杂物,踏着满地碎屑站起来。

心脏跳动如飞,身躯颤得厉害,她不敢呼吸,生怕动到堪堪遮住身形的窗纱。

而此刻,那个脚步匆忙的侍卫也从外面掠了进来。

“报——大统领!”来者气息不匀,惊惶失措,“大事不好!当年失踪的少皇未死,杀进来了,快,快救驾!”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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