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草长莺飞

颜乔乔的心神飞回那个春夜。

她在竹廊上狼狈奔逃,遇见了殿下。她以为他是韩峥,斥他一声少皇无礼,然后翻过竹扶栏,落入莲池,溅起漫天翡翠流光。

那天,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此刻回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记下了每一处细节。

雪绒大氅被他反手摘下,披在她的身上。

里面是一袭极清朗的月白袍,广袖镶着月华般的银白暗纹,腰环同色的硬挺束封,垂一缕竖佩,尾端小小地嵌着一枚精致纹刻,图案是,赤霞花。

那是,他特意为喜欢的姑娘戴上的佩饰。

她的心脏轻轻一颤,眼眶涌满酸甜。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您没有迟到。”蕴着水汽的声线又低又软,带着那么一丝丝微妙,“那不是正好赶上捞我了么,我还没向您道谢。”

她可不会忘记自己是被一张渔网打捞上岸的。正常来说,被网捞起来的人应该都不会记得道谢……吧?

公良瑾神色微滞,然后若无其事地笑开,一副理所应当的坦然模样:“小事,不必言谢。”

颜乔乔:“……?”

她把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认真地打量这个人。

谦谦君子,温润若玉,脸上一丝心虚也无。

看了他片刻,她不禁有点怀疑人生,感觉……用渔网捞人好像、大概、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那,”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腾起热意,转了转眼珠,望着别处轻飘飘地问,“那天,您喜欢的姑娘,问您讨字了吗?”

心脏跳得飞快,泛红的耳尖竖起来。

分明已经知道答案,却仍是怀揣着难言的忐忑,要问他确认。

心下兵荒马乱,草长莺飞。

听她提起这个,公良瑾抬手摁了下眉心,语气意味不明:“她没讨,老师倒讨了。”顿了下,“三千字。”

颜乔乔:“……”

自省书的惨祸她可不敢忘记。

“于是。”他顿了顿,语气平缓,认认真真道,“我只能让她与我,有难同当。”

“!”

这就是他罚她写自省书的原因?!

颜乔乔感觉自己怀中揣了只兔子,狠狠一蹦,踹得她胸口震荡。

“……哦。哦。”声线颤颤,她镇定地起身,“那殿下,医师说您要早睡,我便,先不打扰了。”

他低低地笑,嗓音轻哑温和:“去吧。”

颜乔乔端端正正施礼告退,姿势标准,神色平静,一举一动毫无瑕疵。

她……她才不会得意忘形,也绝不是落荒而逃。

她镇定自若,淡然守礼,留给他一个完美的背影。

一步,一步,姿态优雅,不疾不徐。

公良瑾目送颜乔乔同手同脚离开他的寝殿,垂眸,轻轻笑出声。

颜乔乔一踏出高槛,便有两名侍女迎上前来,引她前往东侧厢房。

进入厢房,颜乔乔不禁恍惚了片刻,一时回不过神。

这间位于东宫侧殿的卧房,竟被布置成昆山院的制式。

她怔怔环视一圈,望向线条古朴简易的窗棂——只见窗外种着一棵赤霞株花苗,与清凉台的那一株差不多高。

她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向殿下提起,前世她被韩峥带回大西州,从此再也做不了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天之后,殿下把苦茶换成了甜茶,将他名下所有宅邸卧房更置为昆山院制式。他还对她说,她不喜之事,再不会发生。

“殿下,”她怔怔望向那张与昆山院一模一样的床榻,“虽不认床,但今晚注定要失眠了。”

她脱掉外袍,钻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吃过太多苦头的人被幸福砸中脑袋时,总会心神恍惚,呼吸也小心翼翼,连想都不敢想太多,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惊走了美梦。

片刻之后,她把右手探出被褥。

睡不着,就修炼。

她惊奇地发现,在幻阵中彻底掌握了生灭阵的要义之后,她对灵气的掌控能力也得到了同步提升。

灵气好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心念一动,沉甸甸的金秋灵气便溢出指尖,跟随她的心意在眼前蜿蜒游走。

她可以随心让它凝成各种形状。

那些……难以割舍的渴望……

颜乔乔抿紧双唇,眸中恍惚浮起了向往。

时间点滴流逝。

终于,金色灵气在她眼前凝成一个栩栩如生的物件。

大金砖。

天未亮,颜乔乔自然醒过来。

她起身洗漱,静悄悄顺着长廊摸到主殿外面,准备等医师到来,然后随他们一块儿进殿。

没想到刚一站定,就听见里面传出清冷微哑的嗓音:“进来。”

进入殿中,见公良瑾穿一件宽松简易的黑袍,坐在檀木案后方,研读一卷黑底、暗金纹路的厚重书目,一看便知道是艰深晦涩的典籍。

“坐。稍等。”

颜乔乔老老实实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抬眸看他。

他的神态十分专注,手中执着笔,时不时在空白处写下批注。

颜乔乔从未见过读书读得这么清正、庄严又认真的男子。

她知道,他在前世便是这样拖着病躯伏案辛劳。经历了那么多世幻境,他已不会觉得这样的身体状况需要休息。

片刻之后,他那边告一段落。

他挽袖,在盛满清水的白玉盆中涮了笔,轻轻将其搁入笔架,然后合拢书卷,抬眸,与她对上视线。

“又没睡好。”他问,“还认床?”

他的黑眸与平日一样清冷温和,她却像被小小地烫了一下,心脏“扑通”一跳。

“是担忧您的身体。”她强作镇定,马后炮道,“我就知道您不会待在床榻上好好歇息。即便公务再紧急,那也没有您的身体要紧啊。”

公良瑾失笑:“怎么更生分了。”

颜乔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一双手藏在案桌

视线一转,落向他手旁的那卷厚重的黑底烫金书。

“您在读什么?”她果断转移话题。

公良瑾淡声道:“春宫。”

“嗯。”颜乔乔道,“虽然它很重要,但您也要量力而行,目前以休养身体为重……嗯?!”

她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殿下方才说什么?她没听错吧?

她睁大眼睛望向他,只见他依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唇畔噙着浅淡的笑意,清清正正的目光直视她,神色镇定坦然,仿佛在和她聊《经义》、《治学》。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正在怀疑人生时,御医来到了仁和殿。

颜乔乔晕乎乎退到一旁,让老御医替公良瑾诊脉、调灵。随后,御医将一只青玉药盅放在公良瑾面前。

看着这位老者的手腕两次擦过那一卷黑底烫金书,颜乔乔莫名就红了耳朵,大气也不敢出。

老御医说话缓声缓气,一字一顿地向公良瑾介绍他面前的药物。边说边比划,活像个卖药的江湖郎中,右手一直在黑书上方挥来舞去,看得颜乔乔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捱到老御医离开,她不觉松了长长一口气,精疲力竭地望向公良瑾。

他倒像无事人一般,广袖拂过那卷书,冷白手指落到青玉药盅上,对待这二者的态度没有丝毫不同。

服过药,他便去榻上歇息——带着那卷书。

他的姿态过于清正坦然,让她不禁怀疑有问题的人是自己。

皇城与清凉台不同,公良瑾不常住,殿中侍候的便都是宫中的老人。

此次少皇受伤,帝君与君后派了专门侍疾的宫人,时不时也会亲自过来探望。

于是颜乔乔不好总往他面前凑。

接下来几日,她大部分时间便留在东侧厢房修炼,只偶尔过去一趟。

自从知道那卷黑书,她每次到正殿,便总会留意到它。

他时而认真地读,批注、笔记,黑眸清澈坦荡,态度端正认真。

颜乔乔心中如猫在抓,却又不好意思多问一遍。

一定是她听错了吧?

就这么捱了几日,漠北那边,忽然递来一个绝密消息。

林霄扶假棺回漠北之后,钓出了鱼。事态严重,不宜在信中说明,只按照约定的暗号,送来一幅暴雪纷飞图。雪大,屋舍都压垮了。

这意味着阴谋的参与者身份极高。

公良瑾轻易说服了帝后,漠北之事交由他处理。

略养了两日,公良瑾与颜乔乔秘密出行,乘上勉强适合养伤的宽敞大马车,一路向北行去。

离开皇城,颜乔乔倒是放松了许多,眉眼重新鲜活起来。

她悄然盯上了书架上那卷黑底烫金的厚书。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有多想把它扒拉过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今日总算是寻到了机会。

趁公良瑾下车交待旁人出行事项时,颜乔乔飞快地伸手将它拽出来,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得头皮发麻,疾疾翻开了它。

一眼扫过,发现它当真是春宫。

只是……极为艰深晦涩,探究的是天、地、人与阴阳之道。

空白处,一行行批注极为学术、极为正经,字迹端正漂亮,一望便是认真求学的态度。

颜乔乔正思绪凌乱,忽感车厢一沉,公良瑾回来了。

她慌忙把手中的书往书架里塞,不料越乱越出错,在他的影子罩下来时,那本厚重的书卷“啪”一声坠地,明晃晃摊在了二人面前。

“……殿下。”颜乔乔神色恍惚,回眸讪笑,“用这般严谨、专注的治学态度读春宫之人,世间恐怕再无第二个。”

公良瑾微笑从容:“习惯了这样做事。”

她怔怔点头:“……哦。”

他走上前,将它捡起来,合拢,放回书架上。

看着他清正的黑眸、从容不迫的举动,颜乔乔忽然感觉学习春宫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殿下严谨好学,总是能把任何知识都讲得深入浅出,让她一听就懂。

譬如道法,譬如经义,譬如阵势。

他如此坦然,她也不能过于畏首畏尾,反倒显得心虚。

这么想着,颜乔乔脱口便道:“嗯,殿下学会了,回头教我。”

公良瑾:“……”

半晌,道出一个低哑的字,“好。”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卡到满地打滚的作者她好像一条痛哭的狗QAQ

二更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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