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釜底抽薪

清凉台的傍晚很清凉。

颜乔乔接过纸笔的双手颤抖得厉害。

告诉颜青,负责她婚事的人是少皇殿下?

告诉颜青,她心悦之人,非他不嫁之人是少皇殿下?

告诉颜青,被他在信上扬扬洒洒骂了两千余字,放言要斩下其狗头配酒吃之人,是少皇殿下?!

那不如直接提刀杀了她全家比较快。

此刻,少皇殿下正用他那双清清朗朗、宁静深邃的黑眸凝视着她,问她,有何顾虑?

这叫她怎么说?

颜乔乔绞尽脑汁,寻思对策。

半晌,灵光一现。

她微微偏着脸,挑着眉,脑袋半摇半点,讪笑道:“我大哥,他有一个朋友。这朋友,颇不知礼数、不懂规矩,竟在信中与我大哥聊他妹妹的婚事,当真是失礼之至——我可不愿成为颜青与狐朋狗友之间的谈资!”

公良瑾:“……”

不知礼数、不懂规矩、狐朋狗友。

颜青当面骂了三句,颜乔乔也当面骂了三句。

当真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抬起手指摁了摁眉心,唇角抿出无奈的弧度,轻声吐出一个字:“好。”

眼见成功应付过关,颜乔乔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机智点了个赞。

她斯文淑雅地冲着公良瑾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奋笔疾书。

这封家书写得稀里糊涂不清不楚却又语重心长,大意便是反复告诫颜青,他迟早要被他那张猫嫌狗憎的嘴害死。

从起笔到落笔,颜乔乔始终悬着心,就怕殿下又提起某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幸好,他一直静静地处理面前的公文,没再管她。

吹干墨迹,颜乔乔卷起信笺,置入竹筒。

放走青鹰之后,飘浮在半空的魂魄总算是落回原位。

她摸回书桌对面坐下,见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眸望向她。

眸光微凉,令人神清气爽。

颜乔乔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起了要紧事。

“殿下,您去青州的时候,莲药台的医师们为漠北老夫人会诊,找到解决血邪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需要我突破宗师级别,然而时间不等人,老夫人撑不过一个月——殿下您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自从与殿下相识,她渐渐便有了一种他无所不能的错觉。

一个月内从先天之境晋级宗师,听起来是天方夜谭,但在殿下这里,未必就完全没有可能。

公良瑾眉梢轻抬,不答反问:“若我没有记错,在你心中林霄是罪大恶极之徒,欲除之而后快。为何又改了主意,想救他母亲?”

颜乔乔叹了口气:“殿下,您知道我不聪明。我识人不清、意气用事,行事但凭好恶。这些天常常见着老夫人与漠北王,我便看他们一日比一日更顺眼,心中总觉着,若是能救了老夫人,兴许便是什么转机。”

公良瑾道:“你能够放下成见看待事物,这是好事。”

颜乔乔抿唇笑:“是您告诉我,不要将尚未发生之事认定为事实。”

“嗯。”他若无其事道,“所以不要让韩峥乱你心神。”

颜乔乔双眸微张,心脏重重一跳。

半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认真道:“我知道了,殿下。”

眼眶微微发热,心口难言地感动。

他抬眸,唇角勾起温和的笑容,缓声道:“要救林母,并非不可能。”

颜乔乔虽然已有那么一点点心理准备,但听到他这么说,仍是激动得难以自持。

一个月!晋阶宗师!

殿下他不是人,他是真神仙!

看着她陡然发光的眼睛、快要扑上书桌的身体,公良瑾神色颇有些无奈。

“坐好。”

“嗯嗯!”她立刻将双手叠于桌面,腰杆挺得笔直,下颌微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公良瑾:“……”

虽然早已知道她是个什么德性,可是近距离接触,冲击仍然不小。

“一个月内晋级宗师,绝无可能。”他直言道。

“嗯嗯!”颜乔乔点过头才发现不对,“……嗯啊?”

公良瑾长眸微阖,淡声道:“如今大夏境内身染血邪者,仍有千人不止。你要救的,不是一人。”

颜乔乔认真地点头,侧耳倾听。

“眼下,西梁大邪宗受创,我手中持有血玉骨令,正是诛杀此獠的大好时机。”公良瑾语气平静,波澜不兴。

颜乔乔怔怔回过神,只觉一块巨石落入心海,溅起滔天大浪。

霎那间,心潮澎湃,呼吸微乱:“殿下的意思是……釜底抽薪!”

若能除掉大邪宗的话,散落在外的邪血自然成了无根之木,再兴不起什么风波。

狠还是殿下狠!

她的思路与常人一样,只从病患角度出发,思忖压制、救治之法,殿下的剑却已直指西梁。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殿下虽然语气平平,但颜乔乔却感觉到了一股令人寒到骨子里的杀机。

西梁虽远,必诛此獠!

“殿下打算派谁去送死?”颜乔乔直言不讳。

公良瑾:“……”

沉默片刻,他道:“你我。”

颜乔乔:“???”

*

这一夜,颜乔乔歇在了清凉台东侧殿。

清凉台的卧房原本并不是昆山院制式,如今却是了。

除了庭院中没有那一蓬火云般的赤霞株之外,这间卧室与她的屋子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她下意识地想,殿下不是喜欢她的花么,不如在这边也种上一株……

转念一想,殿下明年夏末便要离院,等不到植株成长为赤云。

这般想着,心下难免伤春悲秋,患得患失。

错过的时光,终究是无法追回。

想着心事,颜乔乔失眠了。

捱了小半宿始终睡不着,她干脆披衣起身,走向无月的夜下长廊。

春夜寒凉,树影婆娑。刚出了厢门,踏上廊道,便看见廊下立着一尊冰雕玉琢的人影。

“殿下?”

他回身望过来。

清凉台夜间不点灯。廊道只有夜色,他的剪影是黑白灰。

纵然如此,却丝毫无损那浓墨重彩的天人颜色,反倒添了神秘莫测的冷感。

她怔怔动了动唇。

却不知,星光下自己的模样也像是一株月夜幽昙。纯美剔透、漂亮得不似人间应有之色。

对视的一霎,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

片刻之后,公良瑾打破静谧:“认床?”

颜乔乔摇摇头:“殿下为何在此?”

夜间人胆大,她心下难免琢磨——倘若殿下担心她不敢一个人睡,特意到屋外陪伴的话,不若便邀殿下进屋睡,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

一回生,二回熟。

他直言道:“朔夜,道心易不稳。四下走走会好些。”

颜乔乔心头微惊,刚启唇,便被他竖手打断。

“不必多虑。”他仿佛知道她顾忌什么,低笑道,“见着你,倒是稳固许多。”

“当真?”颜乔乔将信将疑。

“真。”他微笑颔首。

四目相对,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没着没落地浮起几丝不该存在的失落。很自私的失落——他若因她而乱了道心,那便是喜欢她,情难自控。

不过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他自律克制,心怀天下,胸有社稷,绝不会行差踏错。

这般想着,她不禁为他而骄傲。

今夜无月,他便是这天下最皎洁的明月。

眸中隐隐闪动起一丝丝波光,她凝望着他,问道:“那,我留在这里陪殿下?”

“来。”

她走到他的身旁。

夜风偶尔从他那边拂来,染上月宫般的清幽,给她的脸颊添上了夜间看不出的红妆。

宽大的袖口时而触碰,那微不可察的涟漪递到指尖,泛上心间。

次日出行,颜乔乔很不争气地在马车上睡着了。

——终究还是实现了睡在殿下身旁的梦想。

官道平坦,车轮辘辘,极是催眠。

迷迷糊糊醒来一瞬,发现软榻旁边拦着横木屏风,身上盖着宽大温暖的外氅。

她随手将大氅裹到了鼻子下面,团得像个茧子,只给自己留一口气。

窝在狭窄安全的地方睡觉,可真是过于惬意。

*

第二日,车马渐渐接近西岭沙弋重镇。

过了沙弋再往西行,便进入镇西王的属地——大西州。

沙弋一带,地质风貌已接近大西州,路边的少叶旱地高树上,零零星星可以见到大西州特有的六角铜风铃。

颜乔乔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听着那密匝匝的风铃声,心情终究还是低落了许多。

再行一段,她忽然察觉耳畔清静了,不闻那扰人的铃铛声。

撩开车帘往外望,只见大片大片浅黄的旷野横亘于前,路旁有树,树上也有铃……

定睛细看,发现树上的铃铛都被人用一团团湿泥糊住了芯。

颜乔乔怔怔回眸望向公良瑾。

他正手执西梁地图细看——这几日,他都在看舆图。

感应到她的视线,他放下手中的卷轴,抬眸:“你不喜铃铛响,便暂时封了,泥土风干之后会自然脱落,不影响当地百姓祈福。”

颜乔乔鼻眼忽然酸涩得一塌糊涂。

酸涩之中,满是温情。这个人的体贴和霸道,都像春风化雨,润泽大地。

“多谢殿下。”她抿了抿唇,微微收缩着心脏,低声问道,“前世,我院中的赤霞株被斩落花枝,悬满了风铃。殿下在清凉台看着,会不会感到败兴?”

他眸光微凝。

片刻之后,一字一顿认真道:“不会败兴,当是心痛。”

颜乔乔心间一震,险些落下泪来。

“……是啊。”她眨着眼道,“那株树,我养得极好。”

说罢,偷偷将头转向窗外,不再打扰他看舆图。

这一路上,他已大致将情形告知于她。

依据目前情报来看,邪道大宗师,当是西梁国这一任国师,专职占卜、血祭、与传说中的邪神沟通。

国师名叫西部瞳,住皇城后方金血台顶。

如今虽然受创,但宗师与大宗师之间的界限仍然难以逾越,倘若派宗师级别的刺客前来行刺,先不说进不进得了金血台顶,便是闯上去了,也未必敌得过西部瞳。

再说国师身旁怎可能无人护卫?血邪、诡阵、异毒……

很显然,即便派出大夏当前最强战力、大剑宗江白忠,也就是个折戟沉沙的下场。

想杀大邪宗,唯一的办法便是毫不引人注意地混进金血台,然后爆发大宗师级别的实力,一击必杀。

纵观大夏国上下,除了帝君本人之外,再没有比公良瑾与颜乔乔更好的人选。

如何混入金血台顶,也有现成的途径——大邪宗受创,正需要大量年轻漂亮的男女进入金血台顶供他吸血疗伤。

*

车马进入西岭沙弋重镇,并未惊动任何人。

此行乃是绝密,进城不久,大内第一高手、苦瓜脸侍卫张令侠潜上车来。

“禀殿下,前日我抵达沙弋,守备杨鹏哲与副守备尹承直安排人手设伏行刺,已被我斩于剑下。这几日我已暗查过整座沙弋城,摸查到几处与西梁往来的暗桩点,暂时未动。”

公良瑾颔首:“辛苦张统领。”

苦瓜脸大哥动了动垂到颧骨下面的眉梢,苦哈哈地说了句玩笑话:“出来透透风,没什么辛苦。不及在皇城终日听君后念叨您的终身大事来得苦。”

公良瑾:“……”

颜乔乔:“……”

耳畔仿佛听到君后那温温柔柔的嗓音,无休无止地念,少皇瑾怎么还不娶媳妇、少皇瑾究竟能不能娶到媳妇、少皇瑾到底喜不喜欢女孩子……

“平日总到您面前催,也是职责所在,”苦瓜张拱手苦笑,“还望多多担待。”

“无妨。”公良瑾淡声笑道。

说话间,车马已循着苦瓜张的指引,停在一间名为“平安”的客栈斜对面。

苦瓜张指着客栈道:“这是间黑店,做的是人口买卖——专骗年轻男女前往西梁‘捞金’,实则卖给西梁贵族,作为血祭、血食、血奴。”

公良瑾颔首:“我二人离开之后,依律处置即可。”

苦瓜张动了动唇,欲劝,又知道劝说无用。自小看着这位殿下长大,他的脾气始终叫人捉摸不透。

不等苦瓜张纠结完毕,公良瑾已带着颜乔乔离开马车,径直穿过街道,走进挂了两串大红灯笼的“平安客栈”。

客栈大堂清爽,看卖相如何也看不出做的是黑心买卖。

颜乔乔环视一圈,眸光好奇。

“客官,住店哪?”丰腴美艳的老板娘与黑瘦的男掌柜对视一眼,拧着腰肢迎上前来,“一间房?两间房?”

颜乔乔不禁心跳加速。

四面皆是危机,她自然半步也不想离开殿下身旁。只是,倘若二人在外以兄妹相称的话,住一间房恐怕不太合适……

正在绞衣角,便听到公良瑾声线淡淡:“一间。”

原不需要向旁人解释,却见他眉眼清正,认认真真地向无关人等介绍她。

“吾妻,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