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生死相随

颜乔乔醒时已过了正午。

得知公良瑾让人替她告过假,她的脑袋里不禁琢磨起了大胆的念头。

“殿下,您看我这身子骨,是不是应该好好将养十天半月的?我自己去告假,夫子总是不信,不然您替我顺便说一声?”

公良瑾:“……”

她是真的心很大。

默了默,他无视她的无理要求,淡声道:“韩峥逃了,与珠华一样,原地消失。”

颜乔乔动了动唇,心中其实并不觉得意外。

在她得知“江姓老友”只是调殿下离昆山之计后,对韩峥与他身后的力量,颜乔乔已有了正确的认知。

原来神神叨叨的珠华先生也是他们一伙的。

“抓到离霜了?”她沉吟着,默默点头问道。

他颔首:“一问三不知。”

颜乔乔扯起唇角笑了笑:“就算知道,她也不会说。这个人啊,又臭又硬,就是茅坑里的石头!”

他若无其事道:“你与她似乎有些渊源。”

颜乔乔垂下眼眸:“她是看我的狱卒,盯了我七年多,最后替我挡了剑,死在我前面。”

公良瑾沉吟片刻,道:“如此,往后便不用刑了。”

她抿着唇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低低憋出个气音:“嗯。”

她的视线落向床榻旁边的梨木置衣小屏风。

只见他的鹤氅端端正正地折挂在上面,男子的外氅特别大,沉沉地,望着便叫人感觉心安。

她下意识地觉得,倘若殿下的衣裳每日都在挂在她的床头,那一定……特别辟邪吧。

在她分神瞎琢磨时,公良瑾走到窗榻前,拎了拎她空空的青瓷茶壶。

再看旁边烧水的小银炭炉,发现炉中空空,不知多久没有生过火。

公良瑾:“……平日都不喝茶么?”

见他这般举动,颜乔乔福至心灵,立刻便知道他有话要与自己谈。

每次谈正事时,他都习惯沏茶给她喝,还会叮嘱一声烫。

这般想着,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了酸酸甜甜的细流。

炉子里本是有炭的,那次她想起韩峥便是用这只炉子煎避子汤,便把里面的炭全给扔了。

原本连炉子也要扔,可是想想它跟了她许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有些不忍心——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样东西用久了,她总错觉它们也会痛,于是旧物件件都变得十分珍贵。

抬头一看,见公良瑾还等着自己回话,赶紧开口道:“别扔,贵。”

公良瑾:“……”

颜乔乔捂住了脑门,耳朵红成了窗外的赤霞。

半晌,公良瑾轻叹一声:“想必你也不敢住在此地,便先搬到清凉台罢。”

颜乔乔呼吸凝滞,胸口一丝一丝发麻。

“会不会,于礼不合?”她小心地问。

公良瑾一本正经道:“比我来此过夜,更合规矩些。”

颜乔乔:“……,……。”

*

半个时辰之后,颜乔乔坐在曾经与殿下一起通宵的书房,喝上了热腾腾的茶。

今日的茶是清淡话梅味,饮尽之后,杯底留有余香。

“韩峥逃走之前,留下一句话——你可愿听?”他推过一盏新茶,静静地看着她。

颜乔乔指尖微颤,轻轻点头:“嗯。”

她的手指触到茶杯时,他并未将手收回,而是轻轻执杯,告诉她:“他说,你曾在他的茶台上画过带叶木槿。”

颜乔乔身躯一震。

若不是公良瑾扶着杯,这杯热茶便要洒在她的手上。

她的瞳仁微微收缩,想起了韩峥悄无声息走到她的身后,陡然出手捏折她手腕的往事。

原来……她曾无意识在茶台上画木槿吗?

那时候,她以为公良瑾已经死了许多年了。也许下意识地给木槿花添上叶子,是不希望看它孤零零只有一朵花?

“难怪新门禁没挡得住他。”颜乔乔轻声笑了下,“他太了解我了。”

公良瑾沉默地将茶推到她的面前。

还未饮尽,他又推来了一杯新的。

颜乔乔想着心事,也没留神。

等到她恍惚眨了眨眼时,发现面前已默默摆了五杯澄澈的清茶。

颜乔乔:“……殿下。”

“嗯?”他垂眸沏茶,姿态行云流水,唇畔含着浅淡笑意,如可望不可及的明月一般。

颜乔乔欲言又止。

视线相对。

公良瑾长睫微动,慢而沉地眨了下眼睛。

余光显然已瞥见她面前一排杯子。

额角青筋微动,他淡然笑了下,道:“怕你烫着,先给你沏好——慢慢喝。”

颜乔乔:“……嗯嗯。”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饮着热茶,颜乔乔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公良瑾。

当然,她悄悄隐瞒了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内容——韩峥说殿下是她心上人的那一部分。

她道:“韩峥费这么大周折,只是想要骗我亲他吗?我总觉得有阴谋?”

公良瑾三下五除二便破获了威武山锁情蛊一案,自然能猜到韩峥存了什么心思。

他看着她,不答反问:“为何没有中计?”

“碰他,我宁愿去死。”颜乔乔语气平淡,“倘若确定了,他当真藏身于我神魂之中……”

公良瑾长眉微蹙,眸色转寒。

颜乔乔轻轻地笑了下,语气柔和:“我便化身炼狱,教他生不如死。”

“颜乔乔。”公良瑾声线冷而沉,语气极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话。”

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殿下……”

“区区一个韩峥,便值得你同归于尽?”他寒声问道,“这世上,就没有你应当珍惜之人?”

她咬住了唇。

他冷笑道:“你置你父亲于何地,置你兄长于何地,置我……”

她双眸微张,怔怔启唇看着他。

他淡定地续道:“……置我大夏江山百姓于何地。别忘了你自己的誓言,精忠报国,生死相随。”

他的嗓音就像月下寒泉,清冽沉静至极,落到心底。

颜乔乔一时竟忘记了如何呼吸。

“嗯!”她下意识点点头,掩饰地拿起茶来喝,一举,是个空杯,再换一杯,还是个空杯。

她的心绪从未像此刻这般错乱过。

胸口和后背一丝一丝涌着麻意,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带上了细细密密的闪电火花。

公良瑾递过一杯新茶。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似乎变得极好,耳尖微微泛一点红色。

“那是锁情蛊。”他告诉她,“你若心甘情愿亲吻他,他便能将蛊虫渡入你的体内,从此与他共存共亡。”

颜乔乔后背生寒,口中轻嘶着凉气。

他凉凉瞥着她:“如此,我倒是省事了,一剑斩了你即可。”

颜乔乔喝茶压惊,弯起眉眼讪笑:“殿下您就别说笑了。”

他微微地笑,唇角勾得意味深长。

倒有几分像是“你敢亲吻他你便死定了”的意思。

颜乔乔忽然又想起一事。

“殿下,您既见了我阿爹,是否已经知道赤红之母的秘密了?”

她的心脏紧张地跳动起来,怦怦擂击胸腔。

公良瑾神色微顿。

观他神色,颜乔乔不禁露出几分恍惚模样:“殿下,您也觉得应该瞒着我吗?”

他眸光微抬,薄唇轻启:“不是。”

沉默片刻,他如实告诉她:“此毒,令你母亲难产而亡。”

颜乔乔心间一沉、一空。

饮下一杯茶,将杯子放回桌面时,险些失手翻倒。

她急急扶稳了它,唇角轻扯,道:“其实我早已经猜到了,殿下。父兄定要瞒我,除了这个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阿娘这样选择,是因为她爱我,被人爱着是很幸福的事情,我不会太难过的。”

“想哭没关系。”他温声道,“我可以借你帕子,或者衣襟。”

颜乔乔:“……”

殿下果然记仇,还记着城墙上那件深灰锦底乌云暗纹袍呢。

她抿住唇,又问:“那下毒之人是谁,殿下应当也知道了?”

“不错。”公良瑾颔首,“便是你父亲的王妹,颜玉贞。她的长相肖似于你,赤红之母亦是她亲手配制的秘方。”

“小姑未死吗?”

公良瑾沉声道:“暂时未有定论。”

颜乔乔瞳仁收紧,心中仿若滚过惊雷。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却当真没想到,韩峥的“白月光”竟是她的至亲。

“她为何要……”话未说完,颜乔乔便想起了自己与孟安晴曾经瞎猜过的那件事——小姑姑是不是对阿爹有不伦之情。

心中正是五味翻腾时,忽闻沉舟来报,宫中那位苦瓜脸侍卫大哥又来了。

“颜王女,君后宣你入宫觐见。”

颜乔乔低头看了看面前一排空茶杯,额角不禁重重一跳。

果然不能心存侥幸,这不,君后就来请她喝茶了。

公良瑾送她出门,微笑着安抚道:“莫怕,母亲脸皮薄,说不了什么重话,你只将一切推到我身上便是。”

颜乔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再一次踏入皇城,看着层层叠叠的恢弘殿宇,听着极遥远处时而响起的紫钟之声,颜乔乔心下不禁感慨万千。

这一世,一切都会不同。

穿过长长的青砖大道,绕过一重又一重高瓦红墙,颜乔乔终于踏入君后的凤仪殿。

踏入宫闱,她发现这间大殿一应陈设与她曾经居住过的停云殿制式相同。

原来韩峥给了她君后的仪制。真是可笑至极。

颜乔乔心中轻哂,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殿门,穿过帘幔,见到了窗下煮茶的君后。

今日,君后穿得简便,十分平易近人。

见她在烹茶,颜乔乔的紧张感又去了三分,肩膀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

行礼、落坐。

君后抬眸望她,微微地笑了笑,抬手挥退左右。

“颜王女,今日召你过来,想必你已知晓我要说些什么?”她语气柔和,眉眼之间悬着几分为难。

颜乔乔恭敬道:“请君后明示。”

“昨夜之事,我已知道了。”君后蹙着眉,温温柔柔地道,“少皇瑾如此失礼,我竟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颜乔乔赶紧摇摇头:“君后,殿下并未……”

君后抬了抬手,打断了她。

这位位高权重的女子也是第一次面对儿子闯下的祸事,正如公良瑾所说,脸皮薄,耳微红,急急开口,就怕停顿一会儿,便无颜再续下去。

“公良家不与诸侯联姻,也不置侧室、不收侍妾,”说到此处,君后难免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继续说道,“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颜乔乔动了动唇。

君后心中更加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道:“即便你们有了肌肤之亲,也无法给你任何名分。明白我的意思么?”

颜乔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半晌,她为难地启唇,弱弱问:“君后,您的意思,难道是要我……白、白嫖?”

君后:“……”

作者有话要说:泥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