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绝处逢生

韩峥显然不知道颜氏兄妹之间关于金蝉和蟑螂的龃龉。

他迷茫地看着她,等她下文。

颜乔乔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微笑着行了道别礼,离开莲药台。

回到庭院,她从书箱底下翻出初级道法书,一一对照院长给她的“秘籍”上面的知识点。

“……嗯?”

她怔怔把道法书快速翻过一遍、再翻过一遍,拍了拍桌,直呼上当。

说好的大宗师给关门弟子开小灶走捷径呢?老爷子居然给她抄了个初级道法入门目录?!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拍了拍脑门。

没辙,老实温习吧。

时隔多年再从入门学起,倒是比想象中简单很多,颜乔乔不知不觉便看到了深夜。

盘膝上榻,内视,按照书中习来的顺序依次调动各道经脉中的灵气。

初时有些笨手笨脚,动辄让灵气在体内“撞车”,引发一阵阵深层抽筋感。渐渐便稍微上了道,勉强能够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歪歪斜斜地运行。

很快,她感受到了何为万法皆通。

拨弄经脉使灵流震荡的感觉,像极了曲乐琴棋的韵律。

统筹各条经脉中的灵气,使其泾渭分明各行其道,又会用到术数、拓术等课业训练出来的直觉分析。

而日常灵气积累,便像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课业,今日、明日、日日不息。

许久之后,颜乔乔收了功,轻轻呼一口气,侧身卧下,轻易便进入了梦乡。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今夜再一次遭遇了梦魇。

*

威武山下,南越巫军已连续攻城好几日。

说是城,其实只能算个大寨子。城门与城墙都是用圆木筑的,涂着黑漆防火,内侧有成排的木料斜斜抵住门与墙。

南越有擅长竹箭的神射手,放了数次信鹰都被中途射落。

傍晚时,世子颜青孤身穿过南越人的封锁,冒着箭雨从侧墙攀进了威武城,扬着一张笑脸,吊儿郎当地站在父亲面前。

“阿爹!”

南山王没被南越人困死,倒是差点叫这个不孝子活活气死。

“知道城给围了,不去搬兵,还翻进来送人头?!你这木瓜子脑袋在南越人那里值多少钱,心里没点数?!”南山王气得倒仰,“就这么一出,你这脑袋从此一文不值!”

颜青给凶得一愣一愣。

半晌才摸着鼻子解释道:“阿爹你也给我个说话的机会——我带兰书过来的,让他回去喊人了。我这不担心您老人家,便摸进来看看。我晓得您惦记着小妹的消息,这不,我也着急么。”

原先只要拎出颜乔乔这块挡箭牌便能消去父亲怒火,不料今日颜玉恒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等救兵?来不及了。”颜玉恒示意他看身后那一片黑湿的焦土,“南越事先放了细作,墙上打得最激烈时,细作点了粮仓与箭库。明日弹尽粮绝,唯有冲杀出去。”

“哈?!”

颜青想到潜进来时看见的那些陷阱、捕网、毒箭毒针,心头不禁一阵阵发寒。

“那我若没进来,阿爹明日还不是一样得杀出去。”他咽了咽口水,扬起笑脸,“我过来给您掠阵岂不正好!”

颜玉恒也懒得再骂,嗐一声叹,继续指挥左右防守。

颜青环顾四下。

看看黑漆圆木上方“嗖嗖”乱飞的毒头箭,再看看寨中躺得横七竖八的伤病员,喉结滚了滚,胸腔里仿佛坠了一大块冰冷的铁,直往下沉。

不可能扔下伤兵不管。

但是护着这么多人逃亡,那真是从九死一生变成了十死无生。

“阿爹不是来查巫蛊案么,好端端的怎么给困这了,哪个姓江的老友把你骗过来?”颜青忍不住跟在颜玉恒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我还对小妹说,见着阿爹之后便给她去信,这下可好,不知害她等到什么时候!”

颜玉恒扫了一眼脚下大寨子,那双与颜青生得八分相似的长眸缓缓眯了起来,道:“我到这的时候,老友已经死了。威武城中,短短三日内连续死了三十七人,死状诡异,我到来之后又死了好几个,我亲眼瞧着,一个边喊救命边撞死在墙上,另一个惊恐无状,拿刀剖开了自己身躯,救援不及。”

默了片刻,他扬起手掌晃了晃。

“此刻说那些已无意义。府中有内鬼,泄我行踪。刚落脚便被巫军主力给围了。”

颜青正要说话,发现墙下嗖地射来了一支暗箭,他弯腰躲过,偏头一看,见射箭的是个脸膛黝黑扎着双辫的年轻南越小姑娘,便朝人家眨了眨左眼,竖起拇指,阴阳怪气地喝彩:“好准头!”

颜玉恒:“……”很想一巴掌给他搡下去,半句正事也不想再对他提。

在圆木城墙上视察一圈之后,父子二人的面上不显,心却齐齐发沉。

伤员绝无可能杀出去。

等到拼出林子,能好手好脚活下几个人,当真说不好。

而且南越巫人既然有备而来,恐怕林子里面还藏着高手,这一遭,险了。

“阿爹,许久没有同你饮酒。”

“好。”颜玉恒取下腰间的酒囊,自己饮一口,抛到颜青怀中。

颜青咕咚咚灌了几下。

“阿爹,您也上了年纪,年老体衰,明日万一有个好歹……”

“滚!”

“就没什么话想要留给我与小妹吗?”

“没有!”

“赤红之母呢?”颜青闲闲懒懒地问。

颜玉恒的反应远比颜青预料中更加激烈。

话音未落,颜青便觉喉头一紧,竟是被“年老体衰”的父亲揪着领子一把薅到了面前。

“谁?”颜玉恒瞳仁收缩,语声杀气毕显,一字一顿,“谁在你面前提了赤红之母?”

颜青眼角抽搐,小心翼翼地踮起脚,给自己的脖子腾出点生存空间,然后弱弱地回道:“小妹。”

颜玉恒倒抽了一口凉气,捏住颜青衣脖领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如何说的?”

颜乔不答反问:“阿爹,赤红之母究竟是什么毒?”

颜玉恒扔开他的衣领,大步走到一旁。

宽阔的双肩在夜色下轻轻颤动,不惑之年的男人,在这一瞬间竟显出些苍老疲倦。

他背着身摆了摆手,示意颜青不要上前。

“阿爹啊!”颜青急道,“明日你我未必能全须全尾杀出去,有什么话非要烂在心里?值得吗!”

遗憾的是,这一整夜,颜玉恒再未与他说半个字。

不慎落入陷阱的南山王,只忙于给城中众将安排任务,准备明日的突围行动。

颜玉恒身材并不高大,与颜青站在一起倒是显出几分秀气。

不过城中将士在他面前却个个极为服帖,他若抬手,再人高马大的士兵也会深深低垂下脑袋,把自己的颅顶置于南山王掌心。

他行色匆匆,逐一将伤员安排妥当,引发一阵阵不满的抗议声。

“王爷!我双腿已废,就算活着出去也无甚滋味,与其拖累家中,不如留下来多拼死几个南越巫子!”

“我也一样!王爷别让弟兄们管我了,巫子肯定都冲着您招呼,您自身防卫要紧哪!”

“我不走!”

“我也不走!”

颜玉恒充耳不闻,径直从一排排担架中间穿过。

颜青嬉皮笑脸地跟在身后,冲着左右瞎抱拳,乱许诺:“哎哎,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劝阿爹的,诸位大哥老弟莫急,莫急。”

天将明时,颜玉恒总算是孤零零走到一处无人场地。

颜青放轻了脚步跟上去。

“巫人筹备周全,不留下我,绝不会罢休。”颜玉恒道,“我会与伤员一起死战到底,不堕我颜氏威名。我这里目标大,你与后备队一起先藏寨中,等到外面打起来之后再由寨后突围。每一姓氏我已尽量留下一人,你能带出多少,便带出多少,都给留个养家人。”

“我明白。”颜青低低道,“阿爹,若是人都没了,你能走便也走吧。”

“我知道!去吧!”

“阿爹——您真不打算告诉我?”

“没有必要。”颜玉恒已有许多年不曾对着儿子露出过温柔的微笑,此刻却是轻轻呲出雪白的牙,和声道,“就算你知道,你也绝不会告诉乔乔,不如就不知道罢。”

颜青:“……???”

还未回过神,便见颜玉恒大步流星走向阵前,与众将士一道聚在城门后,准备开门突围。

颜青咬了咬牙,闭眸回身,大步走向寨后,与后备队汇合。

战斗瞬间便打响了。

颜玉恒率军一出城门,满山遍野就响彻了巫人“呜呜哦哦”的号子,如同黄鼠狼开会一般。

与巫人战斗,宁愿战死,万万不可被活捉。

倘若活着落到巫人手中,便会沦落为他们养蛊的容器,皮肤血肉肺腑蓄满虫豸,那才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玉恒这支军队可谓老弱病残——威武城中的住民也不能丢,没有战斗力的族人便与伤员一道,被护在阵型当中。外圈立着木盾,高修为者寻机掠出阵势,以命换命,击杀巫军中的神射手。

眼见寨前战斗瞬息如火如荼,颜青将手一挥,率领小队自寨后突围。

还没进林子,便见冷箭嗖嗖袭来。

颜青修为最高,护着众人艰难突围,杀上半山腰,忍着痛含着泪,抽空偏头望向寨前。

只见那只残军就像巨浪之中摇摇欲坠的蚁球,东漏一点,西漏一点。

颜玉恒的红披风异常醒目,牢牢吸引住巫人的主要火力。他身上插着数支冷箭,隔得远,看不清是否伤及要害。

颜青心间酸涩,一次次按捺住率人回头的冲动——倘若只有他自己,他必定已扑上去助阿爹。

偏生阿爹算准了他,将这么一窝青涩小将丢给他,此刻,他非但自己不能回头,还得管着这群犊子,不叫他们回头送死。

眼看那支乱军就要被巫人冲破!

颜青震声冷喝:“杀啊——”

憋泪扑杀上前,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前方挡道的巫人身上。

“世子!世子!”耳畔忽然有人大叫,“援军!援军!”

“来多少杀它多少!”颜青呸出一口血沫。

“不是巫人援军,是我们的!”

“打仗呢,发你娘的梦痴!”颜青根本不屑回头。

兰书昨天傍晚才走,此刻都还没回到军中,哪来的鬼援兵?

“是戍边中央军!举黑旗!黑旗!”

颜青心间一震,疾疾回头。

可不是么,一股黑色巨浪,如同刀锋般,直直将巫人大军从中一劈为二!

黑旗飒飒,所向披靡!

“……”颜青猛地原地起跳,大手一挥,边跑边大笑,“回头!回头!”

放眼一看周围的小将,个个如疯子一般,笑得满脸都是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