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药台的执事面色有些焦急。
他道:“颜小姐请速随我来吧,方才韩公子昏迷时,便一直急切喃喃你的名字——他自身都那样了,还惦记着你是否无恙。醒来时更是拒绝进入护心池,坚持要见你最后一面。”
颜乔乔还未说话,沉舟便上前打断。
“稍等。”她一板一拍地说道,“殿下有命,颜小姐若要见韩世子,必须知会殿下。”
说罢,返身掠进清凉台。
颜乔乔抱歉地看着执事:“劳烦稍等片刻。”
执事眼角微抽,神色带上些古怪。
“韩师兄他当真不行了吗?”颜乔乔问。
执事叹息:“只待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你们也真是的,发现西梁邪人怎么不赶紧报官,偏要以身犯险!你还算运气好,捡回一条命,韩公子可就……真是天妒英才。”
颜乔乔点头应是。
说话间,沉舟大步从殿下掠出,到了面前拱手道:“我会跟随颜小姐去莲药台,殿下交待,颜小姐不得靠近韩世子一尺之内,不得有任何肢体接触,不得窃窃私语。”
颜乔乔老实点头:“是。”
她知道殿下肯定得盯着她,不会给她斩草除根的机会。
执事眼筋直跳,面色更加古怪:“……”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莲药台种植的都是可入药的花草树木,稍微靠近一些便能闻到阵阵沁人心脾的药香。
屋舍多建成圆顶,以不会透进风雨的草庐为主,屋后有许多用木板围起的八卦形状热药池,散发出袅袅白烟。
安置韩峥的屋舍内尽是血腥气。
药榻下面的木盆中堆满了浸透血液的白布巾,韩峥赤身躺在榻上,通身未着寸缕,只缠满裹有药泥的细布。
额头被包扎起来,一头黑发散在枕后,脸上擦干净了,虚弱苍白,仍是十分英俊。
身上没有起伏,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看着十分凄凉可怜。
傅监院坐在榻头前的一只高草凳上,并两指,摁着韩峥腕脉,以道意吊住他一线生机。
见到颜乔乔,傅监院很不爽地开口唤韩峥:“你等的人来了!有什么话便说!说完赶紧进护心池!”
脸上写满对恋爱脑的不赞同。
颜乔乔走到药榻旁边,垂眸望下去。
只见韩峥眼睫动了动,缓缓睁眼。他的视野大概十分模糊,目光涣散,四下望了望,才一点点落在颜乔乔的脸上。
四目相对,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呵地一笑。
“你居然……安然无恙,可惜了,黄泉路上……无人作陪,苦啊……”
说着苦,倒是叫人品出些豁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像韩峥这样小心眼、多疑、睚眦必报的人,临死前说出这样的话,也便意味着他放下了。
颜乔乔手指轻颤,藏在袖中,掐住了掌心。
她想,这个人可真狡猾。他杀她的时候避得远远的,便是不想面对这一幕吧。
无论再如何狰狞可恶的凶兽,濒死之际弱弱哀鸣,亦能牵动人人皆有的恻隐之心。
看着濒死的韩峥,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贯心之痛远远超出常人想象,鲜血呛入喉咙,身躯毫无形象地抽搐……或许,那时江白忠亦是短暂生出一线怜悯,于是告诉她父兄之死的真相,让她赶紧闭眼,速速寻阎王告状去。
颜乔乔压抑住情绪,抿了抿唇,道:“我安然无事,可真是对不住韩师兄了。”
韩峥用半涣散的目光凝视她片刻,吐着血轻笑:“你这嘴……不饶人。”
“废话说完没有!”身为医者,傅监院实在忍无可忍,“说完滚进护心池去!”
“最后,一句。”韩峥弯起眼睛,无力地挥了下手,喘-息着说,“颜、乔乔,你最好祈祷……我死了。我若,未死,娶不到妻,便……找你!”
他笑着,眼一翻,厥了过去。
颜乔乔只觉一股寒麻之意顺着脊椎蹿起,顷刻覆满背部、两腮及后脑。
虽然她知道韩峥这是玩笑话,但对于她来说,嫁给他,便是真真切切的无边炼狱。
傅监院急急摁住韩峥腕脉,语气微变,“快,送入护心池,准备刺心针!闲杂人等速速退离!”
刺心针的作用是刺激停跳的心脏。
颜乔乔掐住掌心,与众人一起离开莲药台。
走在漫天星光下,颜乔乔只觉忽冷忽热,身心仿佛都悬在半空。
就像做梦。
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脱离了一场噩梦,抑或,眼前这一切才是梦,手一伸它便要散成镜花水月。
恍恍惚惚走出一段,身边的沉舟忽然闷闷说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就算韩峥真没死,殿下也不会答应这种婚事,不会让你嫁给韩峥的。”
颜乔乔迷茫回神,怔了片刻,唇角浮起苦笑,眼眶未热,却落下了两行泪水。
殿下能管这世间一切不平,却管不到男欢女爱去。
想来,前世她与韩峥定婚的时候,殿下应当觉着他们是天作之合吧。毕竟在这昆山院中,除去不与诸侯联姻的殿下之外,最出色的男女便是她与韩峥。
她记得离院那日,书院在鹏程台置下酒水送别学生,她与韩峥携手出席,主位上方的殿下还特意饮了半杯酒,向他们道贺——那是她与殿下仅有的一次短暂对话——前世她至死不知他是小将军。
那一日她和韩峥都穿着红衣,殿下也难得地穿着红衣。他的身体已病重得厉害,一直在轻喘、咳嗽,饮酒之后更是用丝帕掩了唇,留下极淡的血痕。
即便如此,那身风度仍然无懈可击。
“你怎么更难过了……”沉舟郁闷挠头,“都怪破釜那个憨货,与他待久了,我也不太会说人话。”
颜乔乔:“……”
“不然你想想开心的吧。”沉舟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啪一下打了个响指,“明日不就是春考么!”
颜乔乔缓缓凝住视线:“……?”
“春、春考?”
昆山院两次大考,分别在春与秋。
以往便罢了,她虽然懒散厌学,好赖也能勉强追着进度,混个合格不成问题。
可如今,她从十年之后重生归来——离开学院十年,谁还能记着书本上那些钩章棘句,佶屈聱牙?!
颜乔乔感到一阵眩晕:“沉舟将军,你管考试叫开心?”
沉舟呃了一声,无助挠头,“啊这,每次考试,殿下总是神清气爽啊。”
颜乔乔:“……”
她只想静静。
*
来到清凉台时,公良瑾正倚着窗边的长榻,执一卷古书研读。身穿宽大的白袍,周身环着月般的清辉。
“韩世子有说什么吗。”他的视线仍落在书上,若无其事地问。
颜乔乔怔怔望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他,望到上一世遥不可及的少皇殿下那里去。
半晌,她茫然开口:“殿下不会让韩峥娶我对吗?”
他手中的书卷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他望向她。
触到她迷惘悲伤的目光,他蹙起了眉。
“嫁娶讲究你情我愿,若有胁迫、勉强之事,我自然不允。”他放下了书卷,“怎么了?”
颜乔乔晃了晃神,轻轻地笑了下:“……没什么。”
她记得,前世在她饮那杯祝福酒之前,殿下曾很认真地说过,切莫勉强。
他那一身红衣太过灼目,刺得她心中有些酸。其实,饮尽薄薄一盏洒,并不会让她感觉勉强。
韩峥大笑起来,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这位未婚妻酒量好得很,我与她夜夜对饮,大半时候不是她对手!”
颜乔乔并未与韩峥夜夜对饮,只是偶尔在他的坚持下,同他一道去碧心台,与他的好友饮酒说话。颜乔乔当时不知他为何要夸大其辞,在那样的场合,她也不好出言反驳,落他脸面。
那时她抬眸,便见殿下淡笑着饮尽了杯中酒。
他身体不好,酒意上了眼眸,清冷黑眸深邃如海,令人丝毫无法看透。
……
颜乔乔蓦然回神,发现殿下正坐在榻上,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目光平静温和,与前世一般无二。
她心头涩然,道:“殿下请放心,我绝不会再勉强自己。”
声音蕴上了水气,绵且沉,就像沾到醋的棉花团。
“再?”他极敏锐。
颜乔乔心绪纷乱,如同杂草丛间腾起了一大群鸟雀。
有些话,她无法对清风明月的殿下说。
殿下一生从未有过任何绯闻,虽然最后七年没有他的音讯,但当她看到暗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时,她本能地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前世在他身体颓败之后,什么大儒弟子,什么秦妙有,完全没了任何声息——论起情意,甚至还不及龙灵兰,毕竟人家龙灵兰在得知韩峥经脉尽废永远残疾之后,还愿照顾他一生一世呢——倘若韩峥没毁容的话。
而今生,殿下虽然也受了伤,但看着仍是硬硬朗朗,魅力非凡。
明日进宫,难免要被那个空谷幽兰给盯上。
这般想着,颜乔乔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开口:“殿下您说得很对,嫁娶讲究你情我愿,所以殿下您也一样!”
公良瑾挑眉浅笑:“我?”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捏住自己的双手,认真倾身道:“您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娶妻,像您这样的,就该独身一辈子!”
公良瑾:“……???”
听听这叫人话吗?
公良瑾抬手摁了摁额角,目光复杂地瞥向她。
只见她沐浴之后,满头乌丝还未彻底干透,便又沾上了山道上的清露。白袍之下,纤秾合度的身躯轻轻地发着颤,带着些惊惶,不知何时留下了余悸未消。一双清亮明媚的大眼睛里面蒙着薄雾,唇色微淡,看上去极美又极脆弱。
神不守舍,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公良瑾揉了揉眉心,将一切话语咽回腹中。
罢了。
*
这个夜晚,因为伤口崩裂,公良瑾重新包扎了整整四回。
天将明,颜乔乔总算是支撑不住,眼一闭栽向榻沿。
一只大手及时托住了她的额头。
他拉过一只软枕,垫在她的脸下,让她伏趴在榻旁——坐着睡觉,对于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倘若将她抱到榻上去,既容易惊醒她,又显得有些冒犯。
他取来狐裘,轻轻为她披上。
踏离内殿之时,他特意再多放下一重帘幔。
殿内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他离开主殿,忧郁地游荡在回廊,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
破釜与沉舟实在看不下去,沉舟狠狠拱了破釜几下,逼着他上前。
“殿下,可否让属下为您分忧?”破釜拱手,垂头。
公良瑾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声问:“你觉得我孤独一世,是否活该?”
破釜:“……?!”
沉舟,沉舟你过来!这是什么夺命问题,让他怎么回答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