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如离霜

山风刮过勤业台一排排棺式黑木楼,送来冽冽寒峭。

此情此景,当真是极应颜乔乔心境。

她仰天长叹一声,悲壮地卷起手中纸帛,拖着沉重脚步回到赤云台。

身躯往床榻上一扔,她放空双目,迷惘地望着床帐。

话本里重生是复仇,她却是归来欠债——不到十二时辰,她已负债累累,满心沧桑。

不幸中的万幸是,少皇殿下没有用另外那张字帖给院长回复。

她隐约记得,那张字帖抄的是《太上清玄大妙菩提先师答诸天十方金刚信者一百零八问之第九十六问: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呼……”

谢天谢地不是它。这么想着,心情立刻便愉悦起来,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凡有一点安慰自己的余地,颜乔乔总能没心没肺瞎乐呵。

而且明日逢五,无课,她可以一整日安心待在赤云台抄书。

颜乔乔把心绪放空,神思悠悠,眼皮垂落,渐渐潜入迷梦。

——她梦到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这一日,她浑浑噩噩,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

快入夜时,韩峥敲开了她的庭院门。

他带着一副药过来,进入院中之后,很谨慎地与她保持着近一丈距离,低眉温声安抚她。

他说他在莲药台盗了份病案,写上她的名字,替她向徐夫子告过风寒病假,让她无需担心今日缺席的事情。

他一身风尘,鬓角汗湿。之所以此刻才出现,是因为他在傍晚时分悄悄下山赶去城中,寻了间口碑最好的药堂,抓来一副避子汤——他极愿娶她,但他猜测她必定不愿奉子成婚。

问过她的意思后,他便蹲坐在廊下给她熬药汤。

狂傲强势的青年缩在小小的四方凳上,倒显出几分讨好可怜。

递上药碗时,韩峥变戏法一样掏出城中买回的蜜饯、玫瑰糖,还有她素来最喜欢的玉堇膏,供她服苦药之后润一润甜。

他笑着说道:“你这口味也是怪得很。又苦又凉的玉堇膏,不曾见哪个女子爱吃它。”

梦中的颜乔乔怔了很久。

她把手指落在那份清凉苦涩的玉膏上,轻抚片刻,用沙哑虚弱的声音平静地告诉他,“今后,再不吃了。”

一滴泪水划过她缓缓扬起的唇角。

“再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她重复。

手指一松,玉堇膏落回桌面,跌翻了盒盖。

后来,她再没有吃过玉堇膏。

她感觉到周身空气越来越稀薄,胸口仿佛揣了一只极酸涩的青梅,一缕一缕渗出汁来。

很难过。

涩意越来越浓,浓到令她哽咽出声,惊醒了梦中人。

颜乔乔长吸一口气,蓦地坐起身。

心间一片怅惘,泪水滑过酸涨的两腮,唇齿涩极,怔怔无言。

夜色如水般沁凉。

颜乔乔的神智一丝丝清明,梦境褪色,变成了一触即散的灰白残香屑。

忧思愁绪迅速消淡。

她探身抓过一条丝帕,擦掉眼泪,擤了鼻子。

摇摇头,既清醒又茫然。

不就是梦见个避子汤吗?她眨着眼睛,被自己梦中的矫情惊呆了——就这?

韩峥后来可是请她喝了一辈子汤呢。

就这,也值得涕泪满襟?

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糊成一团的湿丝帕。

怔了片刻,天灵盖上忽然落下一道惊雷。

她想起,昨日观水台上兵荒马乱时,少皇曾借过她一条丝帕,她擦过之后,似乎就……就……就随手还给他了。

“!!”

颜乔乔“啪”一声捂住了脸,心脏揪成一团乱麻花。

前世,她与殿下从无交集,好赖还能保住“一个平平无奇陌生美人”的好印象。今生,她已经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在殿下眼里是个什么模样——她在殿下面前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罢,罢罢。

何以解忧,唯有抄书。

因为平日不怎么做课业的缘故,颜乔乔的书室中堆满了空白的纸帛,她抽出一沓,捧到书案上,沾墨开始临摹。

“知”

不知为何,这个字竟越看越像一张清雅的白丝帕。

颜乔乔:“……”

*

朝阳初起时,赤霞株的枝头花堪称盛景繁华。

团团叠叠的红云镶上金边,花瓣清透,似一张张赤红的玉质蝉翼,投向院中的光影染上绯红,幻若仙境。

颜乔乔无心欣赏,落笔如飞。

她要先抄完一万遍“知”,再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幼时起,她做事便是习惯先拣着容易的做,把困难都留到后头——说不定遇到个什么意外,难的也就不用做了——再准确一点说,只要她捱得够久,爹爹或者大哥总会看不过眼,顺手帮她把问题给解决掉。

如今回忆当年,着实十分汗颜。

赤霞株的花影一寸一寸移过庭院,颜乔乔盘膝坐在矮案面前,看着身侧渐渐叠高的纸帛,心中成就感满满。

没五千也该有三千了吧?

“叮铃铃~”

屋檐下风铃晃荡,一道女声飘出来,“开门是我,蒋七八。”

颜乔乔将笔搁入笔架,起身,穿过庭院,将人堵在门口。

“我很忙,长话短说。”绢花姐妹之间向来无需客套。

蒋七八面露古怪,啧道:“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颜乔乔:“?”

“道法课你也敢缺?”蒋七八阴阳怪气道,“我敬你是条壮士。”

颜乔乔:“?”

道什么法,法什么课,什么法课?

见她一头雾水,蒋七八不禁挑高了眉梢:“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以为逢五都是休假吧?”

“难道不是吗?”颜乔乔震惊失措,怀疑人生。

“呵!呵!”蒋七八由衷赞叹,“你是真的心很大。怎么,你以为躺着睡大觉修为它自己就噌噌往上涨?”

颜乔乔恍然大悟——逢五,是领悟了道意的优秀学生们精进的课堂,只有垫底的菜鸡可以休假。

在昆山院待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它竟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不然我下次再去?”颜乔乔扶额,“蕴灵台的夫子应当不知道我顿悟的事吧。”

蒋七八微笑:“你猜猜昨夜碧心台的莲池里下了多少饺子,再猜猜你的事迹是否已经如雷贯耳?”

“……”

出门之前,颜乔乔特意绕回书室点了一遍自己临摹的纸张,算算自己还需要多少时辰。

“499、500、501……没、没了?”

心丧若死,莫过于此。

*

途经清凉台,颜乔乔在远处扫过一眼,见楼阁空空。

殿下逢三、七日便会在小亭中抚琴。

前日,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出现在那里——当然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哎哎你知道嘛,”蒋七八踮脚眺望清凉台大殿,抬手臂拱了拱颜乔乔,神秘道,“昨日傍晚,秦妙有死皮赖脸跟着莲药台的夫子,想要混进大公子寝殿,你猜怎么着?”

颜乔乔倏地回神:“嗯?怎么着?”

“扔出来了!”蒋七八幸灾乐祸,“大公子客客气气,说抱歉,家法严,不便接待。”

颜乔乔噗地笑出声。

“除夫子之外,清凉台可从未进过外客,姓秦的当真是想上天想疯了心!”说完昨日的八卦,蒋七八挤眉弄眼地笑,“哎哎,院长昨日找你究竟何事?不会真是红袖添香吧?”

一提这个,颜乔乔立刻就瘪了。

“不,是给我上香。”

“……”

*

到了蕴灵台,颜乔乔一眼就看到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韩峥腰间悬系着黑色束带,反手背剑,站在入口处四尺高的木台上。

“迟到的,过来。”韩峥冷声道。

蒋七八瞳仁震颤:“今日是韩师兄做学风纠察!他最严厉,你还得罪过他!”

颜乔乔有些心不在焉:“……那怎么办。”

蒋七八淡定安抚:“不是多大的事儿,你老实在这儿站着,我过去与他说,你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哈!”

颜乔乔忍不住认真看了她一眼。

没想到,绢花姐妹竟然如此仗义。前世的她,当真是错过了太多温暖。

只见蒋七八跑到木台下,扬起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冲韩峥道:“韩师兄,您听我说,都是因为颜师妹不把道法课放在心上,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我这一路为了教育她,才会迟到的。既然您在这儿,那我就把她交给您了,您一定要好好纠正她的不良行为!”

颜乔乔:“……?”终究是错付了。

韩峥似笑非笑瞥颜乔乔一眼,挥手给蒋七八放行。

白润美人扮个鬼脸,一溜烟跑没了影。

“过来吧。”韩峥神色冷肃,仰首望着前方,“今日便跟在我身后,学规矩。”

颜乔乔懒散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道:“可是韩师兄,我今日是过来告假的——告假没有迟到一说吧?”

“不允。”他冷冷吐字。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天真无辜地问:“韩师兄你看着我,难道一点儿都不觉得心软吗?”

韩峥明显怔了下,狐疑地皱眉望向她。

乌润蓬松的黑发衬着一张玉雪般的脸,眼眸明亮漆黑,菱唇娇俏动人。便是穿着制式白袍,周身无一点妆饰,亦是一副美色弑人的祸水容颜。

美人计?

韩峥喉结微动,神色冷淡道,“不觉。”

“哦?”颜乔乔偏头,眸中渗出几丝若有似无的娇媚,“韩师兄再仔细看看?难道你就不觉得我的面相很亲近很熟悉,仿佛与你有宿命牵连?”

韩峥瞳仁微震,嗓音发干:“说什么呢?”

颜乔乔微微挑眉,再逼一步:“仿佛遗憾错过了些什么,你我本该是……”

她弯着单纯的笑眼,用鸦长的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暗潮,盯紧韩峥,不错过任何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此时的韩峥仍有些青涩,面色很快就不太绷得住,双耳也泛起了红热。

他很不自在,刻意沉下脸:“本该是什么?”

颜乔乔盯了他片刻,笑开:“母子。”

“……”

韩峥被她气得低低呵了一声,染上晕红的双耳褪成尸白。

她静静观察他。

经年斗法,她对韩峥可谓了若指掌,试探结果一目了然——韩峥此刻还未邂逅“白月光”。

所以……那个和她长相肖似的女子,究竟是何时出现的呢?

竟然在她之后?

颜乔乔思忖片刻,压下心头疑惑,又道:“我今日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韩师兄也不许我告假么?韩师兄怎能如此霸道?”

韩峥垂目,跃下木台。

“跟上。”他径自负手向前走,“蕴灵台分四个大域,十二个小域,巡逻线路自西往东,先后经过战域、辅域……”

他用实际行动强势拒绝她的告假。

颜乔乔了解韩峥的作派,她抿抿唇,果断转身往回走。

“铮——”

他的身影越过她,斜剑,拦在她的身前。

“把规矩当儿戏?!”韩峥沉声说话时,已有上位者威压。

虽然距离一尺有余,但凌厉的剑风仍令她打了个寒颤,几乎无法呼吸。

于她而言,被他的人用剑贯穿心脏只是前日的事情。

手指掐住掌心,颜乔乔镇定点点头,道:“既然韩师兄用剑逼迫我,以死亡威胁我,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听命于师兄——旁人若问起,我会实话实说。”

韩峥浓眉微蹙,收剑,示意她跟上。

既然有人替她背锅,颜乔乔当即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跟着他走进台地。

穿过山石夹道,视野陡然开阔!

前方的台地如同一扇巨阶,以白石为底、黑石为墙,圈出一处处玄妙的八卦形修炼区域,互不干扰。

学生们手执兵器,或静、或舞。

淡若云烟的金紫雾气笼罩整个台地,这里便是大夏国灵气最为浓郁之处,也是数千年前最后一位圣者飞升之处。

修仁君之道,终得道飞升的公良氏先祖。

韩峥边走边道:“以刀、剑、戟……为道意者,只需心无杂念,人与兵刃合一共鸣,便能感应、吸引天地之间游荡的灵气聚到身旁,愈是专注,愈容易将灵气采纳入体。”

途中,韩峥随口点拨了几个学生,收获一片感激赞叹。

颜乔乔面无表情地跟着他穿过这一片刀光剑影的区域。

两域之间有静谧的青石径相连。

走到无人处,韩峥侧身,居高临下斜睨着她的眼睛,语气微带讥讽:“颜师妹昨日竟是将我错认成那一位。”

颜乔乔瞳仁微缩。

此刻离事发已有大半日,韩峥自然已经知道她口出狂言、呵斥殿下无礼之事。

旁人身在局外感触并不分明,不会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往一块儿想,但韩峥不同,他与她那般近距离交锋,不会忽略其间种种微妙。恐怕在得知她曾喊出“少皇殿下”的那一霎,他便醍醐灌顶。

“不敢承认么。”韩峥慢条斯理地勾起冷酷的笑容,“你自是不敢。那位倘若知道一个诸侯女竟对他起心动念,怕是要向金殿请旨,为颜师妹赐婚远嫁罢!”

颜乔乔闭了闭眸,面如离霜:“忠君爱国,为臣之本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鞠躬尽瘁,唯死以效君耳。”

韩峥:“……呵,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身为同门,好心奉劝一句,趁早收心,莫要弄到颜面扫地、无可收场!你可知道那位有多重规矩,便是公论的不二人选秦妙有,亦不能僭越分毫!至于你……”

颜乔乔眯了眯双眸,正待反唇相讥,忽见一道魁梧身躯疾奔而来。

破釜?

“害我好找!”破釜瞪着颜乔乔,不满道,“殿下等你多时,你怎还在这里晃荡,是想要了殿下的命?!”

颜乔乔:“???”

韩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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