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兰溪苑内。
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瓦沿滑下,凝结成珠的雨点不轻不重地砸在廊下的花枝上,又顺着叶尖滚落,最终隐匿在潮湿的泥土里。
一窗之隔的室内,床幔层层垂下,掩住了榻上人的视线。林音缓缓睁开眼,半抬着的眼睫在单薄的眼皮上带出一道浅浅的褶皱,眸光掩在阴影里,显得倦怠又疏懒。
这不是她第一次醒过来,但之前每一次都因为身体极度疲惫,还没来得及被身边的人发现,便再次昏睡过去。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零碎的清醒时间里发现了一丝异样——自己颈侧和腰间的皮肤完好平滑,没有丝毫不适,更没有留下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但左肩下两寸出处,却平白出现了一道贯穿伤。
这处伤口她很熟悉,和四年前兵援西境时,在狼河战场上受过的箭伤一样。
不管是位置还是创面大小,都和当年一般无二。
可这道早已结痂的旧伤,又怎么会忽然再次出现。
还是一切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自己没有死,而是在阴司地狱的边界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只是时间上出了一些偏差,才导致她退回了四年前,从西境回京养伤的那段时间。
怔愣间,内室的门帘被挑开,一股清淡的药香飘进房间。
齐嬷嬷端着托盘走进内室,先把汤药搁在一侧的案几上,又俯身去收床幔。
视线落在已经清醒的人身上,齐嬷嬷的动作顿了一下,开口叫她乳名的时候,声音不由得多了一丝哽咽:“若若,你终于醒了.......”
齐嬷嬷侯府里的老管家,多年来一直替林音操持着府里的一切。一生没有子嗣的她,早已把林音当成自己的孩子,如今看她受这么重的伤,又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自然忍不住情绪,不自觉便红了眼眶。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齐嬷嬷迅速侧过身,抬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帕子,低头拭了拭眼角的泪,略清了请嗓子,低声问道:“将军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伤口还疼吗?”
“嬷嬷不必担心,我没事了。”林音轻轻地摇了摇头,许是昏睡太久的缘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略有些沙哑,喉间残留了一丝腥甜的不适感。
她偏过头轻咳了一声,待那股血腥气咽下去后,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人,问出了她此刻最在意的问题:“嬷嬷,如今是什么年份?”
“盛德九年,前儿才刚刚立秋......”齐嬷嬷迟疑了一下,“将军这是还没清醒吗?”
盛德九年。
林音收回视线,捏住锦被的手指缓缓收紧,原本埋在心里的不甘和愤恨,被巨大的惊喜替代。
她真的没有死,而是回到了盛德九年,狼河战后居京养伤的那段时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距离那场昏君与佞臣共同谋划的动乱,还有整整四年的时间。
四年,可足够她做很多事情了。
“将军,”见林音一直垂着眼发愣,齐嬷嬷不禁又有点鼻子发酸,“你这是......还没醒吗?”
“醒了,”林音安抚性地朝身边人笑了笑,“刚才在想事情,没听到你说话。”
齐嬷嬷点了点头,确认林音的脸色虽然看上去依旧苍白,但至少气色还算不错,才松了口气,转身对跟在身后走进室内的流月道:“快去叫医官,就说将军醒了!”
流月这才反映过来自家将军真的醒了,立刻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出去报喜了。
“陛下很是惦念将军的身体,每日都派人入府查问汤药,”齐嬷嬷俯身往林音身后塞了个软枕,待人靠稳后,将一侧的汤药端过来轻轻搅了搅,“现下若是知道将军醒了,必然十分高兴。”
林音勾了勾唇角,没有答话。
这个时候的皇帝还需要她继续为大周卖命,自然格外关心她的死活。毕竟若没了她,李烨一时还找不出有威望,且能统领玄甲军的人去替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
“将军先喝药吧,一会该凉了。”
林音应了一声,抬手接过齐嬷嬷手里的药碗,三两口喝完,又重新递了过来。
“待会宫里可能会来人看望将军,”齐嬷嬷接过空碗,随手搁在一边,转身执起茶壶,倒了杯漱口的清茶,“到时候,是直接请进来吗?”
“不,”林音接过茶杯,垂眸抿了一口,“不见。”
她现在刚醒,格外厌恶李烨身边的人或事。怕一个忍不住,会直接提刀入宫,宰了那个狗皇帝。
这个念头一出来,林音便隐隐有点心动。
现在的她手握北疆和东境两地兵力,正是权利滔天的时候,若真如李烨担心的那样,拥兵自重,造了反。
那李烨还不得直接发疯。
齐嬷嬷怔愣了一下,一时有些犹豫:“毕竟是陛下的人,将军不见一见吗?”
“找个由头拒了就行,”林音放下杯子,淡声道,“你去安排。”
齐嬷嬷知道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轻易改变,只好点头。心里默默盘算着,怎么才能既免了这次会面,又不得罪宫里的人。
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瘦高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冰冷的水汽走进内室。视线落在侧靠软塌处休息的人身上,眼眶一红,重重地跪在地上,俯首请罪道:“属下没有保护好将军,才让将军经受如此磨难,请将军责罚。”
“钟凌,”看清面前的人是谁,林音的呼吸微顿了下,立刻抬手探向不远处的人,“过来我看看......”
“是。”钟凌咽下堵在喉间的哽咽,起身行至软塌前重新跪下,抬起视线看向面前虽已清醒,但脸色依旧格外憔悴的人,刚压下去的泪意又有了上升的趋势。
她一边在心里嫌弃自己何时学会了遇事只会哭哭啼啼,一边梗着脖子将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吞了下去,低声问道:“将军可还有不适,医官来看过了吗?”
“我没事了,”林音抬手蹭了蹭钟凌脸上残留的雨水,低声道,“战场上受伤本就是常事,又岂是你能左右的。你只需记住,日后若再有危险,不必顾及他人,保住自己性命要紧,知道吗?”
前一世钟凌冲进殿内的时候,林音虽然已经几近昏迷,但恍惚间还是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却依拼尽全力想要保护她的身影。
悲壮又果决,没有一丝犹豫。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钟凌寻机会离开,也不想她傻傻的和自己一起送命。
“将军怎会是他人,”钟凌固执道,“以往若不是将军护着,钟凌在阵前都不知死多少回了,钟凌这条命都是将军给的,又怎能在危急时候弃将军于不顾。”
林音微微摇了摇头,自知钟凌这刻到骨子里的信念,并非一朝一夕能轻易改掉,只好不再强求。
并且以钟凌的功夫,寻常危险伤不到她,至于那场大动乱,她自然也不会让它再次重演。
“钟首领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吧,”齐嬷嬷拿出一件雪青色的外衫,示意钟凌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这几日府里的事情就够你忙了,小心再受了风寒。”
“谢谢嬷嬷。”
待钟凌换好衣服,齐嬷嬷又交代了几句不许林音太过劳累,才抱着湿衣服出去清洗。
内室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林音捏着重新被倒满的茶杯问:“这几日,府里有什么异动吗?”
“没有,”钟凌答道,“将军一直昏迷不醒,府内一早便谢绝了所有访客和探望。倒是有不少礼物送入府中,属下按照以往的规矩,全部原封不动地拒了回去。”
“下次若再有礼物送进来,不可直接拒回,”林音道,“不管是哪个府中的礼单,都只选最轻的两样收下,同时以贵重一倍的回礼赠回即可。”
上一世,她自恃清高,从不屑于官场上的交际往来,更看不起那些在朝中玩弄权术、互相勾结之人。所以不曾轻易与他人结交,万事皆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
因此许多有意相交的人,都被拦在了靖安侯府门外。
久而久之,即便靖安侯府在上京再怎么荣耀备至,永捷将军更如何权倾朝野,也很少再有人硬着脑袋,去敲靖安侯府的大门。
那时候的她,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都得罪了不少达官贵戚。
所以她才想改掉这个不与人结交的坏毛病,缓和自己与朝中勋贵重臣的关系,努力学会与他人结交合作,不再踽踽独行、孤军奋战。
毕竟她未来要做的事情,需要的不仅是正直朝臣的帮助,更缺不了上京那些皇亲勋贵的支持。
“是,属下记下了。”钟凌立刻应声,但略迟疑了一瞬之后,还是低声问道,“将军不是说过,为避免陛下猜忌,不与他人结交吗?”
皇帝是个谨慎多疑的人,向来不喜朝中重臣私下交往过密。所以以往的林音才格外小心谨慎,从不轻易与他人往来,更不曾收下过任何礼品物件,连每年两次的节气礼都能省则省了。
正因如此,钟凌才不明白林音此举究竟何意。
“谨小慎微只能约束自己,却不能阻止他人戕害。”林音淡声道,“要想自保,只有主动出击。”
钟凌微怔了一下,倏然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人,几乎立刻明白了林音的意思。
将军是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所以才一改往日审慎自律的态度,决心参与党争,以求保住靖安侯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是。”钟凌面色凝重地愣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为何每个府上都只收两样最轻的礼物,还以贵重一倍的回礼赠回去,这样能起到作用吗?”
“不像以往一样驳了他们的面子便好,”林音低头抿了口清茶,慢吞吞地说,“真正的盟友,也并非一两件礼物能牵扯往来的。”
钟凌恍然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并且,我若敞开大门与他们结交,”林音弯了弯唇角,唇边带出一抹含着凉意的笑,“又有人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只有这样,才能既保全了那些有意结交权贵的颜面,又不至于引起李烨的猜疑。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顺利继续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