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随侍已出剑如电,拦腰将那条翠青的小蛇斩杀。
顾宴容强制从她冰得水莹透红的指节上移开目光,抬手欲拂去她攀上来的手臂。
埋在他怀中的细小身躯却不可抑制地微微战栗着,喘息细碎而凌乱。
她不自觉攥住顾宴容身上衣料,闷声闷气道:“殿下。”
鬼使神差地,顾宴容欲拂开的手称得上温柔地落在她发间。
银钗华美的碎星坠擦过腕骨,微有些凉。
谢青绾一病经年,甚少出过府门。
院里虽多植稀花奇木,却也从未断过驱虫的香料。
她连只老鼠都少见,何况是一条险些擦手而过的青蛇。
少女惊魂未定,攥着他身上黑袍不肯撒手,指间寒气透过衣料清晰传递至他感官。
顾宴容面色冷凝,想说这样一条小蛇不足伤人,开口却成了:“别怕。”
既不敷衍,却也称不上关切。
谢青绾薄息轻颤,忽然将他推开一点,掩着衣袖难以抑制地轻咳起来。
她腿脚尚有些发软,摇摇欲坠间被顾宴容稳稳一扶,便再无多余的动作。
喘咳渐渐止住,谢青绾呼吸缓慢平复,才勉强聚起一丝气力,低道:“谢谢殿下。”
午后似有风起,谢青绾拢了拢身上斗篷,被溪水沾湿的裙摆与衣袖微微触到肌肤,冰得她微嘶。
摄政王长身立于她面前,周身褪去几分温度,露出内里冰冷的、石质的冷峻与死寂。
他问:“还能走么?”
谢青绾回缓过来,侧首扫过一眼身后随侍的芸杏,后者小跑着迎上来将她搀住。
她声色微渺:“还撑得住。”
鹅黄色衣衫也难以掩盖一身摇摇欲坠的孤弱。
顾宴容便淡淡拂袖转身,摄政王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玄甲卫执剑开路,以谢青绾为中心驱净了四下蛇蚁。
摄政王步履极缓的行在最前方,并未出手去扶身后清瘦苍白的病弱少女。
芸杏一时不解,只好万分仔细搀扶着她,慢吞吞地往回走。
阁中暖炉熏化了一身寒意,谢青绾褪下沾湿的斗篷,在一众丫鬟心惊胆战的簇拥下,勉强扶着雕栏上了阁楼。
素蕊很快吩咐人煎了安神驱寒的汤药送来。
二楼内堂仍旧支着她昨日躺过的美人榻,触感云软,陷在窗下斑驳的日影里,抬眼便能瞧见远山林木。
谢青绾却一眼未曾看过,径直回了卧房。
素蕊同芸杏无言相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云与忧虑。
一楼的书房熏了整夜的炉火,将潮意祛散不少。
飞霄照例回禀,问他:“殿下可需将文折搬回书房?”
自打到了汤泉行宫,殿下同王妃如胶似漆,连批阅公务都毫不避讳地黏在一起。
他私心里晓得这一问如同废话,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摄政王沉吟一瞬,弹指间便有了决断:“搬罢。”
飞霄下意识道:“是,那书房是要闲置下来,”
戛然而止,他发觉不对,迟疑道:“殿下是说……搬?”
顾宴容淡淡扫过一眼。
飞霄霎时冒了层冷汗,深深低下头去:“是,属下这就去办。”
顾宴容举步上了阁楼,入目是光下空空如也的美人榻和案上那碟半点未动的蜜脯。
她最爱的银绒毯有些凌乱地堆在榻上,软枕俱全。
却独独不见人。
顾宴容压下那点莫名滋生的异样,问:“王妃呢?”
素蕊福身道:“回殿下,王妃有些倦了,正在寝房歇息。”
顾宴容举步欲往寝房去,余光却忽然擦见书案上那份只批阅了半个字的答卷。
那是昨日给小皇帝布置的课业。
他向来冷静克己,以保持对所有外部事件绝对的掌控,每日数以百计的文折必要当日毕之。
小皇帝课业不可偏废,却只批了半字便撒手不顾——甚至没有耐心将这一个字写完。
他厌恶一切超脱掌控之外的事物,如今脱离掌控的人成了他自己。
她干净通透,有不沾权欲与野心的纯质,诱人而不自知。
顾宴容一向遵从本心,无所谓被她吸引,为她沉沦,却绝不愿因外界任何人与事影响自己的决断。
顾宴容遥遥望了眼紧掩的房门,强忍着没有靠近半步。
指导罢小皇帝的功课,已错过了晚膳的时辰。
顾宴容一身寒气回了银渺阁,书房点起辉明的烛火,案间孤影沉沉。
他尚有未完的公务要处理,砚山里新墨不断,热融的蜡泪汇聚成缕。
红蜡渐矮,门外忽然响起飞霄的通传声:“殿下,王妃送了宵夜来。”
顾宴容笔尖停顿,隐约听到外头她有意压低的咳声,晃神间已搁下了笔。
他垂眸,看到染了新墨的手和文折上那个还缺最后一笔的“亟”字。
这是一封急奏。
顾宴容复又拿起笔来,声色很低,沉寂听不出情绪:“不必。”
门外谢青绾目光黯了黯,漂亮的睫羽垂下去。
她今日受惊失了礼数,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才亲自来送了宵夜。
摄政王既忙于政务,她自然不便过于叨扰。
谢青绾微微侧眸,示意素蕊将手中的食盒交给门外侍候的飞霄。
“殿下政务繁忙,妾身便不多叨扰了,殿下顾惜身体,妾身告退。”
她步子轻缓,来去皆没甚么声响,顾宴容却提笔停顿了许久,才补全那个“亟”字。
今日除了一封北州春汛的急奏,并没甚么缠人的政事。
顾宴容在文末压下自己的私印,吩咐属下一并送去给小皇帝过目,才不疾不徐问道:“王妃呢?”
飞霄回道:“王妃尚在汤泉池中沐浴。”
话间,谢青绾已裹着细腻的绒毯慢吞吞走了出来。
她体质太弱,才从汤泉中出来更受不得风,从头到脚皆细致地裹在纯白的细绒毯间。
领口掖得严丝合缝,湿淋淋的乌发也收拢在内,将她小小一颗脑袋裹在其中。
浑身只露一张幽静含潮的脸。
行动间隐约能瞧见一瞬她足上特制的绒袜,像是一双雪白的小靴。
谢青绾抬眼见他,明显地一怔,行礼:“见过殿下。”
素蕊将她包裹得犹如绵软的雪包,连问安礼都只瞧得出福身的动作。
谢青绾有些羞耻于用这样的模样面对他,无意识咬了咬唇瓣,音色湿糯:“殿下,可用过晚膳了么?”
她本就生得纯净丽质,细细包裹的雪色绒毯将一身纯质发挥出十分的效果来。
顾宴容淡淡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谢青绾便湿漉地抬着眼:“殿下可要用一些,尚在炉上煨着呢。”
大约是考虑到时辰渐晚,菜样多拣着软烂易克化的来,却也算得上丰盛。
谢青绾在一旁拿瓷匙小口吃着药,气氛一时算得上融洽。
她仿佛忘记了下午那场意外,以及摄政王有意回避她的态度,温温静静陪伴在侧。
期间素蕊为她解下绒毯,拿宽大的棉巾将她长发擦得半干,又另换上被壁炉烘得热乎的新绒。
乖巧又漂亮。
令他沉倦半日的心情悄然复苏活络起来。
及至晚间安置,少女努力捧来另一床衾被,着一身干净柔软的寝衣羞涩坐于榻间。
床帐半掩,她仰头眼巴巴地等着男人缓步来到床边。
像是有话要说。
顾宴容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倾身朝她贴近一二,又在微妙的距离间止住动作。
谢青绾嗓音莫名湿软:“殿下。”
顾宴容还未应声,便听她道:“今日实在惊险,万幸有殿下在侧。”
她纤指陷进崭新的衾被里,眉尖轻蹙:“阿绾慌不择路,一时失了礼数,冲撞了殿下。”
顾宴容有些冰冷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到她写满诚恳的一双圆眼。
“阿绾感念殿下处处关照,却一时疏忽了殿下不喜与人接触过密,近来连日同榻,想必很惹殿下困扰了罢。”
顾宴容眼神有些奇怪地闪了闪。
谢青绾无知无觉:“阿绾多要了一床薄被,隔在中间,愿能为殿下聊以宽解。”
她仰头袒露出白净细腻的颈肉,他昨夜“失控”留下的那片红痕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中间隔着分明的楚河汉界,少女清白一身,仿佛与他没有半分纠葛。
顾宴容目光彻底冷下来,一手撑在榻上气魄骇人地逼近她。
谢青绾一惊,手脚并用地退回床榻最深处,后背紧贴着墙壁,竭力与他拉开距离。
她听到摄政王冷郁的声线:“好,好得很。”
听起来虽不像是高兴,却也没有拔剑抽她的指骨亦或是剥她的皮。
谢青绾磕磕绊绊:“能,能为殿下排忧便好。”
她夜里觉不大安稳,房中夜夜熏着安神的沉檀,连肌肤都沾染上几分沉檀的尾香。
顾宴容与她隔着简陋的楚河汉界,偏头看到她安然的睡颜。
他指腹恶劣地擦过少女鼻尖,有浅浅的吐息撒落下来。
谢青绾梦中蹙了蹙眉,像是带着点幽微的怨气翻了个身,翻身蜷成小团,留给他一个圆而漂亮的后脑。
顾宴容指节仍停顿在远处,捻了捻指腹间残存的触感。
似乎入了汤泉行宫,她便睡得格外安稳一些,昨日受惊不小,却竟也很有出息地没有起热。
苏大夫新改的药方他大约没有自己尝过,味道古怪,是谢青绾这个药罐子都喝不惯的玩意儿。
只是每每用罢总会短暂热一热血,很是舒坦。
顾宴容照例雷打不动地与她一道用早膳。
今日的蒸酥酪终于换了金桂蜜,谢青绾格外钟意,用过了小半便去舀第二勺。
却见对侧一直无话的摄政王没来由地停了筷。
谢青绾举勺的动作一顿,偏头望向他:“殿下?”
顾宴容沉沉嗯一声,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谢青绾迟疑着将那勺满是桂蜜的酥酪放进自己碟中,自以为很懂事地垂下了眼睫,不去打扰他用膳。
她从前总喜欢同他分享自己喜欢的菜式,再睁着晶亮的一双眼,满脸期待地问他口味如何。
此刻却俨然是一副要认真划清界限的架势。
顾宴容停筷不过片刻,又自然地续上动作,没有半点情绪泄露。
午时上巳节临水宴饮,谢青绾虽对昨日的惊险心有余悸,却也勉强打起精神入了席。
时辰尚早,燕太后还未至,席中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叙着话。
才入席,顾菱华已亲热地迎上来:“皇婶,在行宫可还住得惯么?”
她挽着谢青绾的手,小心谨慎地同她咬耳朵:“闻说这两日皇叔总待在银渺阁,康乐才未敢去找皇婶玩。”
谢青绾揉一揉她稚气未脱的脸,莞尔道:“皇婶明白的。”
话间,身后有一道声音渐近:“康乐,这位便是摄政王妃?”
谢青绾闻声回首,见到一位端庄雍容的年轻贵妇。
身侧的顾菱华已福身行了礼,语气轻快:“是,皇姑母。”
谢青绾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便是宴请苗疆来使时,力主为皇帝留下苗疆美人的怀淑大长公主,先皇的亲生妹妹。
谢青绾礼节性朝她颔首,算是见过。
顾慈雪意味不明地扯起笑来,回礼道:“久闻摄政王妃美名,果然出尘。”
她直白地将谢青绾从上到下扫视一番,又道:“闻说王妃娘娘自成婚后连连大病,上巳节祓除畔浴,眼下似乎好了许多呢。”
谢青绾不咸不淡地收了笑意。
上巳节在南楚如此盛大,个中缘由皇室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她话中全不避讳,显然是有意暗讽摄政王煞气不祥。
谢青绾性子温吞软和,平日里懒歪歪的不爱计较,却也决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拢着斗篷慵倦地抚了抚鬓边珠钗,因着年纪小些,圆眼极显水润与诚挚:“实在有劳大长公主记挂,那日宫宴初见,便觉大长公主格外亲切呢。”
顾慈雪听她提起那日宫宴,霎时有些端不住面上地从容。
谢青绾不紧不慢道:“那日金殿之上,大长公主受了我夫君恩赏,闻说回去后一病许久。”
她学着顾慈雪的模样将她上下审视过一遍:“今日见大长公主中气十足,想必是好全了罢。”
顾菱华终于品出一点不对,夹在中间左支右绌:“皇婶,皇姑母……”
半晌没劝出个甚么。
不远处有宫人的通传打断了这诡异的氛围:“太后娘娘驾到——”
众女眷纷纷起身问礼。
燕太后上前亲热扶起谢青绾,一面吩咐道:“上巳临水宴饮,诸位不必拘礼。”
一面温和问道:“哀家听说你来时病了一路,可有好转?”
谢青绾答曰:“已经无碍了。”
燕太后便松一口气,欣慰按了按她的手道:“那便好。”
这位摄政王妃难得似乎牵得住摄政王,不过是难养了些,她这里最不缺珍奇补品与药材。
响泠泉上游有侍卫重重把守,避免再有蛇虫不慎混入。
席间琴声不绝如流水,谢青绾品着果酒,听女眷们三三两两闲话。
顾菱华提议道:“连日春雨,难得放晴,我们来射覆如何?”
谢青绾闻言抬起一点眼睫来。
席中有人问道:“嘶——妾身只听过投壶,这射覆是甚么,还当真未曾听过呢。”
顾菱华并不急于解释,眼眸亮晶晶看向她格外喜欢的皇婶:“皇婶,你听过么?”
这话实在问到了她的心坎里。
谢青绾久病闺中,朝局天下、圣贤道理不怎么通,玩乐却是很懂一些。
她支颐笑得散漫:“便是猜物,将器皿倒覆,下藏诸物,猜中可得彩头,猜错了便要罚酒。”
又有女眷质疑:“世上物件有千千万万,这游戏没有章法可循,如何猜得中?”
谢青绾不紧不慢道:“确是如此,古人通易数推演,我们便多附一句暗语作为提示如何?”
众人附和。
顾菱华兴高采烈,看向上首的燕太后道:“这头一轮,不若便请母后亲自来设。”
燕太后欣然应下。
她招手命身侧的婢女附耳过来,掩唇交代了一个词,不多时便有倒覆的金盆呈上来。
燕太后道:“哀家给的暗语是,就在席间,拿不起,砍不断。”
她取下鬓间一支首饰:“便以这玫瑰簪为彩头罢。”
婢女双手接过那支价值连城的玫瑰簪,在满座惊异的抽气声中放到倒覆的金盆之上。
席间女眷们跃跃欲试。
很快有人起身行礼:“妾身斗胆,敢问太后娘娘,可是石?”
太后淡笑着摇头:“理通,却未中这覆物。”
席间立时笑道:“罚酒罚酒。”
那女眷倒也爽利,将杯中清酒一口饮尽,有赢了满席喝彩。
给女眷们供的酒是极淡的果酒,入口只品出甘甜,又在腹中聚起暖意。
席间气氛热烈,接连不断地有女眷起身,却连连不中。
丧气间,有两道声音自两侧同时响起:“太后娘娘。”
谢青绾抬眼,与对席的怀淑大长公主四目相对。
她莞尔:“大长公主先请?”
燕太后抚掌笑道:“既是你们同时出声,不若一起说罢。”
“清酒。”
“泉水。”
谢青绾声线独特,较她略慢一步,猜的是泉水。
顾菱华迫不及待道:“母后,可有中的?”
燕太后颔首肯定了她的提问,却故意卖关子道:“请怀淑与阿绾一道上前揭覆如何?”
谢青绾与她对视一眼,缓缓起身离席。
顾慈雪随之起身,同至倒覆的金盆面前。
婢女挪开上头那支作为彩头的玫瑰簪,福身退下。
谢青绾同她各执金盆一耳,同时抬手。
下一瞬,顾慈雪脸色骤变,翻身躲开飞射而来的暗箭。
上首传来燕太后拍案的怒喝:“护驾!”
谢青绾当即退回她身侧,纷繁如雨的流矢铺天盖地而来。
女眷四下逃窜,侍卫拼死护在最前面。
怀淑大长公主拔剑抵抗,密密麻麻的箭矢集中在她身上。
谢青绾很快意识到这场刺杀是奔谁而来。
这场箭雨密集而持续,侍卫很快抵挡不住,被迫将防线越收越小。
谢青绾躲在立起的几案背后,听到有纷乱的脚步声杀来,不知是援军还是刺客。
她蹙起眉尖,看着矮几背后裂痕渐深,心也缓缓沉到了谷底。
一只箭矢破空而来,重重钉进裂痕间,身前遮挡地几案霎时间四分五裂。
下一瞬,沉黑的浓云遮蔽了她发顶每一寸日光。
谢青绾抬起头,看到摄政王一身浓郁到近乎化为实质的怒意。
玄甲卫在他背后汇聚成海。
顾宴容一把拉起她,血气浓郁的黑袍如深渊一样霎时将她吞没。
她感受到摄政王胸膛微有颤意,用她从未听过的、冷到极点的语气一字一顿道:“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