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有些冷。
谢青绾微微坐正,孟春温朦的日辉从窗牗流泻,缓缓淌动。
她镇静而坦荡:“阿绾不敢妄加揣测于殿下,更无意窥探甚么,只是殿下未曾掩饰罢了。”
这位杀神一手尽得裴濯甫真传的好字,显然是渊源颇深。
她轻抚过卷封上浑厚峻健的响泠泉引四字:“阿绾不通书法,执此孤本岂非埋没,愿赠殿下,一来与殿下这手好字相配,二来谢您今日周全之恩。”
眼神通透坦诚,满盛着莹润漂亮的水光。
顾宴容目光从她玉琢的手蜿蜒过细颈,还未开口,忽然面色一寒,疾迅攥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扯。
谢青绾圆眸微张,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
近乎是同时,一支锐利的羽箭穿过窗牗,深深钉入木质的侧壁里,赫然是她放在所坐的位置。
“轰——”一声巨响,车舆骤停,她下意识紧紧攀附上男人的臂膀,才不至被甩飞出去。
马匹阵阵嘶鸣。
摄政王铁一样的臂膀不容抗拒地把她揉进怀里,一手拔刀。
车外嘈杂的脚步声逼近,隐约听到有重重弓.弩绷紧。
她清晰感知到男人锦袍之下勃发的肌肉与力量,心脏跳如擂鼓,却竟莫名安定下来。
正要抬头去瞧车外情势,忽觉后颈侧有冰凉的刀柄抵上来。
少女鸦色的睫羽疯颤,脊背顿时绷直。
下一瞬,抵在后颈的刀柄重重按下,像是灌进骨血的一剂烈药,昏倦与困顿霎时间蔓延开来。
谢青绾阖眸彻底软倒在他怀里,安静得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微凉的衣袖抽离,男人提剑下车,帷帐落下的间隙,隐约可窥见一瞬陷在华绒软枕间、沉沉昏迷的少女。
顾宴容玄袍修长,举步极缓。
他眉眼冷如锋刃,低眸极淡地睨了眼雪色的剑锋。
——
傍晚烟霞万里。
打更人照常自明华街过路,正撞见阑阳城中不可说的那位一袭长袍血色斑驳。
他稳稳抱着个少女,拦腰的手臂劲瘦有力,连修长苍白的颈侧都染着不知谁人的殷红的血。
像是才从深渊地底爬出来的,冷血暴戾的杀神。
打更人登时吓疯,咣一声扔下梆子铜锣,嚎叫着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
天光已然大亮,篆纹古老的冰花芙蓉玉灯台上蜡泪都已凝干。
芸杏在帐外压低了声音,暗藏隐忧:“还是未醒么?”
素蕊给她喂了点蜜水,眉头紧锁叹气道:“没有。”
用过的青玉盏被一旁侍候的丫鬟接了下去,素蕊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防备着再起低热。
谢青绾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一动便觉后颈酸痛,不由轻嘶一声。
素蕊眼睛一亮,忙扑到她床边,小心翼翼道:“王妃?”
谢青绾模糊间应了声。
“去请苏大夫来,另外吩咐厨房将早膳热上,芸杏,你去打些热水来,伺候王妃盥洗。”
素蕊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守在她身边细声道:“王妃,您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谢青绾动了动身,顺着她的力道坐起身来,眯眼望一眼窗外日色:“后颈,酸得要命。”
苏大夫来得极快,隔着流锦明光纱帐为她请了脉:“王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睡得略久,起来进了餐食,走动走动便好,不需另配汤药。”
他摸着胡子:“娘娘有所不知,这后颈有一双睡穴所在,殿下手里极有分寸,若觉不适热敷按揉即可。”
素蕊送苏大夫出了含辉堂。
盥洗罢,谢青绾小口用着药膳,缓缓问道:“昨日,我是如何回来的?”
芸杏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劫后余生一样道:“昨日好生凶险,奴婢同素蕊原本跟在车边,忽就有一群人持刀杀过来,截停了车马”
“幸而王府玄甲卫就在周边,与他们缠斗在一起,之后……”
她停顿了下:“摄政王提剑下车,奴婢便未敢再看。”
之后又唏嘘起摄政王抱她家王妃娘娘回府,如何气势骇人,吓坏了明华街一位打更人。
谢青绾无奈揉了揉额角,预备将人打发下去,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昨日我回来,你们可曾见一本书贴?”
芸杏一脸迷茫。
倒是正在打理床铺的素蕊笃定道:“这倒未曾见过,昨日殿下将您抱下车舆,未见有物件遗落。”
“车舆内奴婢也整理过,不曾见到甚么书贴。”
大约已被摄政王收下了。
谢青绾微微点头,拢一拢披散的长发,无甚胃口地摆弄着那柄瓷勺。
倒难为摄政王记挂她这一把病骨,下车杀人还记得先行敲晕了她。
谢青绾幽怨地揉了揉后颈。
饭罢,芸杏替她挽好发髻,极素淡地簪了两枚珠花,又热敷过后颈,替她仔细按了按。
昨夜之事传入宫中,太后当即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以表慰问。
谢青绾亲自去迎,这才发觉来送的并非宫人,而是康乐长公主。
顾菱华小跑着上来牵她的手,语气殷切:“皇婶身子如何了?”
“已无大碍,”谢青绾道,“怎么是康乐长公主亲自来?”
顾菱华蹙了蹙眉,有些委屈于她的疏淡:“皇婶唤我菱华就好了,我听母后说皇婶出事,特意去向母后求来的这差事。”
她抬头瞧一眼日色,又凑到谢青绾耳边小声道:“接近皇叔下早朝的时辰了,我不敢久留,日后再来看你。”
这位长公主不过十三岁,正是稚气未脱的年纪。
谢青绾任由她握着手,笑意清浅:“好,快回罢。”
王府的赵大管事同她一道送走了风风火火的康乐长公主,笑眯了眼:“康乐长公主张扬率性,却似乎很是喜欢王妃娘娘呢。”
谢青绾幽幽想道,当日摄政王金殿上赏了怀淑大长公主一张人皮,吓煞一众人,她与康乐长公主危难之交,岂不可贵?
她眉目幽静如画,小情绪都藏在心底里,面上常常是瞧不太出的。
望了眼顾菱华匆匆的步履,终归是难禁笑意:“孩子气罢了。”
赵大管事言归正传道:“老仆今日收整库房,发觉几样物件很是不错,想着兴许王妃娘娘喜欢,拿来解闷儿也是好的。”
于是摄政王下了早朝,正撞见四个粗使仆从抬着通体红玉雕琢的香炉进了含辉堂西厢。
赵大管事七手八脚地指挥着安顿好这奢靡异常的玉炉,抹汗的间隙正瞧见摄政王负手而过。
不曾停留半寸目光。
赵大管事理所当然地将这解读为放任的意思。
摄政王手中权柄惊人,库房里奇珍异宝难以胜记,与其白白收在库房里生灰,倒不如拿来借花献佛。
赵全隐隐觉着,兴许这位病恹恹的漂亮王妃,当真能降得住这尊杀神呢。
届时阖府上下便也不必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先且尽心伺候着总是没错的。
老管事目送摄政王冷峻的背影远去,复又盘算起库房里的奇珍。
不出半日,宫里忽然传出卜官林恒贪赃枉法欺君罔上之案。
当日下午便被入狱抄家,圣旨诛连其一姓人。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秦月楼那场相遇,便是因摄政王剜了林家次子的指骨而起。
包括昨日两场风波,原来一切早有暗示。
她捧着清茶一盏,轻手叩开了摄政王的书房。
成婚后摄政王居含辉堂东厢寝房,书房在银瀚楼,算不上太远。
谢青绾换了身素净的嫩青色襦裙,腰细如柳,莲步轻移缓缓入了书房。
一入室内,还未来得及措辞,先被檀木书架上浩如烟海的典藏震了下。
她有一瞬的失神,面上仍旧细步袅娜,隔着极妥帖的距离将那盏茶搁在他书案一角。
顾宴容另一手边,正放着那本《响泠泉引》,不知是没来得及收起来,还是特意放在显眼处等她来试探。
猜测已得定论,谢青绾未敢多作停留,始自垂着眼睫静候他忙完。
只是她隐隐有些眼馋那满墙的典籍,那诡怪志异、南楚异闻足有四指厚,似乎是民间佚本。
出神间,顾宴容已搁了笔,骨节分明的长指揉着额角:“所为何事?”
音色隐有慵倦。
谢青绾睫羽轻抬,湿濡的目光里有跃动的烛火:“清茶祛乏提神,殿下近来奔波,委实辛苦。”
她嗓音清澈,与人对视时总有种难以言明的湿漉与诚恳。
顾宴容闲淡挪开眼,揭开那盏茶品过一口,开口却出乎意料:“架上典籍可命飞霄为你取。”
仍是一贯冷隽的声线。
谢青绾愕然,她进门时只片刻的微顿,这位杀神却已敏锐至此。
倘若她见过昨日那场戮杀的惨状,只怕此刻未必有勇气迎上他的目光。
偏偏谢青绾无知无觉,为摄政王的敏锐惊异过一瞬,便福身道:“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