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闻言一怔。
摄政王性情之冷她早有领教,盖因夫妻之名在外同她相敬如宾,此外便少有交集,更谈不上这些附庸风雅的闲事。
今日不知是何缘故,竟能引得他开了金口。
顾宴容淡扫过一眼后,便收了目光兀自翻阅着另一册字帖,再无下文。
南楚国富兵强盛世太平,是金银窝里浸养出的风雅自由。
谢青绾自幼习字,临的是前朝大家裴濯甫的楷书,笔锋锐利,风骨嶙峋。
眼下顾宴容手中字帖,乃是裴濯甫的真迹《响泠泉引》。
谢青绾低眉临着字,余光隐约能见男人专注的侧影。
他手骨分明,似不经意抚过卷尾微折的一角,沉沉瞧不出心绪。
谢青绾却隐隐从那侧影中品出一点别样意味——摄政王似乎与这裴濯甫有些渊源。
她提笔饱蘸了墨,皓腕稳悬灵活自如,挥毫一气呵成。
挪开成对的白玉镇纸,谢青绾揭下宣纸递给几案另一侧:“这回呢,殿下以为如何?”
顾宴容情绪不明地抬起眼来,忽然按下宣纸,缓缓递过一只手。
谢青绾会意交了笔。
却见他在砚池中舔了笔尖,一手揽袖,修长的手执笔稳劲,笔锋里是孤桀嶙峋的风骨。
谢青绾见过这双手剥皮剜骨沾尽鲜血,指骨劲瘦像是斑驳而厌世的一柄冷铁,令人生畏。
此刻锋芒收敛,倒隐约有了几分弄墨挥毫的慵怠与风流意味。
不像杀神,更似阑阳城寻常贵族名仕。
谢青绾起身去瞧他的字,被那一个竹风傲骨的“寿”字钉在了原地。
分明是一样的字,临的是同一位书法大家,他的字却活像是尽得其真传,又在形神中自有风骨。
谢青绾虽对皇室秘辛知之甚少,却也晓得,这位摄政王自幼被昭帝以妖邪之名禁于幽庭。
直至天启二十五年,昭帝将死,这位杀神才终于得以踏出那道宫门,自此手遮天日,直踏权巅。
他是如何在艰险绝境中培植出如此羽翼,世人一概不知,单这一手惊绝的好字,非经年苦练不可多得。
顾宴容搁下笔,情绪明显不对。
谢青绾却无意深究,只福身道:“殿下好字。”
芸杏在外头通传:“殿下,王妃娘娘,老夫人遣了婆子来传话,该入宴了。”
自当年一场离乱后,谢老国公始终着意退隐避世。
谢老夫人的六旬之庆亦格外低调,阑阳城中皇亲贵胄一概未请,只在寿辰前后摆了家宴。
谢老国公征战多年,旧部不计其数,寿礼更是如流水一般打国公府正门送进来。
老嬷嬷掐着时辰,到熏风院请了摄政王夫妇。
浮月堂华灯明绸,布置隆重,谢青绾同谢老夫人居上首两席,下席由谢青绾的母亲江氏起头,是她的两个庶姐同一众表亲。
男女有别,谢老国公同摄政王连带镇国公府其他姻亲在宵雨堂另设筵席。
谢青绾才踏入浮月堂,席中絮絮低语骤停,众女眷纷纷起身:“王妃娘娘金安。”
她忙过去扶起母亲:“不必多礼,”又吩咐众人,“只作寻常家宴便是。”
谢青绾同江氏叙话间,两位庶姐上前来问了礼。
她原就急病未愈,今日顾念着回门起得极早,才又伏案写了许久的字,站了不多时,已微觉疲怠。
才应付完,忽有另一妙龄少女凑了过来:“见过王妃娘娘。”
谢青绾走向席间的脚步一顿,淡青色雪绸有浮光微动。
那少女在她面前直起身来:“芊儿初来乍到,还未来得及拜访王妃娘娘。”
谢青绾嗓音柔润:“不必多礼。”
她轻淡扫过一眼这女子身侧的老嬷嬷,带着淡淡的威仪与审视。
老嬷嬷立时领会了这一眼的深意,心下暗叹这位镇国公府嫡小姐的气度。
她忙开口道:“见过王妃娘娘,我家姑娘是老夫人母家孙女,专程来贺老夫人六十大寿的。”
谢老夫人出身百年世家樾湖王氏,只是樾湖距此水路迢迢舟车劳顿,往年寿辰鲜少有赴宴之人。
有母家的晚辈来陪祖母说一说话也是好的。
谢青绾压下倦怠,身子纤薄却端方笔直:“妹妹能来自是极好的,阑阳繁华,不若趁此多住几日。”
王芊儿春风得意:“姑祖母早便相留过,想来管家自会安顿,岂敢劳王妃娘娘费心。”
满面笑意。
在这回门之日明晃晃提醒她,她已是镇国公府的外人。
细算起来,她这个被圣旨钦点,又仓促送入杀神府中的病秧子,确乎怎么瞧都是一枚时日无多的弃子。
谢青绾眉眼清淡下去,未及开口,忽有另一道声音横插进来:“自家府中,安置一间客房哪里算得上费心。”
是她的二姐姐谢绮玉,自幼与谢青绾最不对付的一个。
谢青绾心下微讶,暗自倚靠着谢绮玉的力道稳了稳身形。
她神色矜漠扫过堆笑的王纤儿:“入席罢。”
席间供的是上等参茶,连同阑阳城贵族中时兴的各色糕点,尽是照着她的喜好安排的。
谢青绾用了参茶,勉强打起些精神。
不多时,谢老夫人便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款款现身。
她换了身纯净而淡雅的紫色仪服,刺绣精妙绝伦,每一寸皆熨帖得恰到好处,端庄富贵,神光烨然。
席中宾客齐声贺着长寿,谢老夫人一一受下,含笑入席。
她握着谢青绾微冷的手,双眸湿润抚过她乌色云鬓,慨叹道:“阿绾在,祖母心里高兴得紧。”
谢青绾将脑袋抵在她掌心:“阿绾见祖母精神矍铄,身体康健,心情是一样的。”
众人入席,正要点几出戏。
王纤儿忽然起身,行至堂中施礼:“姑祖母,纤儿有一贺礼献上。”
依惯例,众人的贺礼本该由管家收库登记,事毕再将单目交由谢老夫人过眼。
谢青绾淡笑了下,托腮不语。
谢老夫人总归不好拂了小姑娘一番美意,只得颔首道:“纤儿既有心,便呈上来供诸座一观罢。”
王纤儿清脆击掌,便有二僮仆小心翼翼抬了一乌木箱子进来。
揭开木箱,暗紫红色的仪服折叠工整,放置妥帖。
“姑祖母身份贵重,纤儿特意寻来紫光锦,亲手制成了这件仪服,愿姑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望一眼上首谢老夫人一袭紫衣,愈发确认这紫色必定得其青睐。
果然,谢老夫人风轻云淡地稳坐上首,夸奖道:“是个好孩子。”
王纤儿福身施礼:“纤儿惭愧,自知不及摄政王府泼天富贵,所能献给姑祖母的唯有这份心意。”
谢老夫人笑意淡下去,暗含着些别的意味道:“你有心意也好。”
“正是呢,”席中有女眷附和,“再多奇珍宝珠也不过些个冰冷外物,哪及得上这一针一线的心意。”
今晨送来足足一车“冰冷外物”的摄政王妃淡淡抬起眼来。
她支着腮,语气玩味:“这戏还未点,怎就先唱上了。”
众人一时神色各异,不敢搭话。
谢老夫人不轻不重地搁下了茶盏,亲自离席,走近瞧了眼箱中衣物。
春日金辉披落,老人紫衣淡雅不掺半分红色,针脚精妙密实,美如画卷。
而箱中紫红色仪服与此相形之下,雅俗之别,高下立见。
谢老夫人终归顾念母家的情分,不愿为难,只旁敲侧击地提点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这衣裳用料精美,是极好看的,便是同我身上阿绾献来的这身相比,也不逊色。”
她将“阿绾献来的这身”几个字说得格外重些。
至于逊不逊色,淡紫清雅,王纤儿所献紫红色相形之下已是雅俗之别,席中女眷看得分明。
谢老夫人环视一周,珍视摩挲着袖口针脚细密华丽的银蝶:“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阿绾这‘一针一线的心意’,穿在身上,老身自有感知。”
一锤定音,谢老夫人撂明了态度,这场寿宴才终于安生下来。
今日六旬之庆到底不同,谢青绾敬过谢老夫人一斟浅酒。
女眷席间供的是清澈透亮的果酒,清香柔和。
她养在药罐里,鲜少有机会沾酒,此刻尝过虽觉得新奇,可终归惜命不敢多沾,借故辞了席出去醒酒。
素蕊同芸杏一左一右挽着她穿过重重仪门,照例往潋池园去。
谢青绾微醺,嗓音懒怠:“寿宴人杂,潋池园未必清静,到闲云阁坐坐罢。”
阁楼清幽雅致,宾客罕至,的确是个躲清闲的好去处。
谢青绾席间用过膳,被午后温朦的日辉一晒,懒在阁楼窗边的软榻里昏昏欲睡。
她精力不支,席间既尽了情谊,提早离席倒也无可非议。
谢老夫人最是了解她,吩咐人就近煎了药送去。
谢青绾靠着鹅绒软枕拢了拢薄毯,忽闻窗外隐秘的拔剑声。
她睡意顿散,无声坐起身,无声止住芸杏素蕊的动作,从窗棂间支起的缝隙向下瞧。
阁楼外茂林苍郁,斑驳的树影间依约有剑光闪过。
她今晨才见过的摄政王府玄甲卫同不知来路的黑衣人厮杀一片,又被寿宴上盛大的歌舞声掩盖。
不消片刻,林中复又寂静下去。
谢青绾悄然挪开目光。
玄甲卫训练有素她今晨已有所领教,摄政王自有其分寸,必不会轻易毁了祖母的寿宴。
至于阴谋算计,便不是她该搅和的事了。
谢青绾捧起案上温热的汤药,从容饮下。
窗外忽有一道女声短促尖叫,只半瞬便被骤然掐灭在嗓中。
有人撞破了这场杀戮。
作者有话要说:谢阿绾私家手记:
夫君每天表演杀人,好耶(吨吨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