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被他目光灼得一颤,倏然撒开了手。
她深陷在绵软的美人榻间,春衫微散,半露半掩的锁骨莹若脂玉,一时惊怯不定地往深处缩了缩,嗫喏道:“殿,殿下恕罪……”
顾宴容在她水色微漾的眸光里岿然不动,冷若一尊沉寂石像:“今夜赐宴盛待南疆使臣,晚些时候让飞霄送你入宫。”
谢青绾动作顿住,只是仍望一眼被她抓皱的那小块布料,欲言又止。
素蕊同芸杏恭送顾宴容出了含辉堂,回来时她已乖觉地饮尽了那盏参茶,正陷在云软的美人榻里落落寡欢。
芸杏忍俊:“殿下本以为您睡下了,特地免去了通传,原是预备吩咐奴婢们的。”
谢青绾幽幽往枕榻深处埋了埋,忧郁地拿袖子遮住了脸。
素蕊细致地整理着冠服,含笑:“原是为王妃入宫谢恩预备的,这下反倒阴差阳错了。”
摄政王府的车舆明珠华盖奢靡至极,角上琅铃错彩镂金,一应制式尽皆是照着亲王最高等设,倒与这位操持权柄一手遮天的人臣很是相称。
今夜昏晦不见月色,似乎隐有一场雨。
飞霄已候在马侧,恭敬将她送入车舆,仆从掌灯照透前路。
车行辘辘。
顾宴容摄政监国,苗疆朝见还需他主理,此程便只谢青绾独身一人。
“王妃,仔细脚下。”
长耀门外,谢青绾借着灯火,由芸杏搀扶着平稳下了车舆。
宫道昏晦不见星火,摄政王府一众仆从掌起明灯。
飞霄道:“还未到宫里上灯的时辰,委屈王妃暂且将就一段。”
谢青绾步履极缓,鬓间珠华曳动几不可察:“不妨事。”
话音才落,忽闻身后一道高扬的女声:“康乐长公主驾临,速速避退。”
谢青绾止步,借着灯火遥遥回望,见身后浩浩荡荡一行人簇拥着位少女,明灯耀目,声势浩大。
长耀门内舆轿禁行,这位康乐长公主高调如斯,亦得提着裙摆徒步而行。
谢青绾眨了眨眼,被这行人冲天的灯火晃得要掉眼泪,芸杏忙用袖子替她挡了挡。
飞霄取了腰牌奉至她面前,鎏金腰牌上镂刻着古老繁复的摄政王府四字,昭显身份。
康乐长公主顾菱华乃平帝长女,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论起辈分,还需同小皇帝一样唤她一句皇婶。
谢青绾却不欲多纠扯,只淡淡摇头道:“长公主性子急,脚程快些,让一让无妨。”
飞霄便恭敬收了腰牌。
谢青绾率王府众人略朝一侧靠了靠,为身后人避出一半宫道,仍旧慢条斯理地前行。
身后一行人声势浩大地逼近,将要擦肩而过时,为首的康乐长公主忽然毫无预兆地顿住了脚步。
顾菱华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是哪家女眷,本宫从未见过你。”
她身份尊崇,性格娇纵,阑阳城中世家贵女哪个对她不是极尽恭维。
今日之事倘若换了旁人,早该紧贴墙根让出整条宫道来,候在原地低眉顺目地恭送她过路。
顾菱华负手而立,借着辉明的灯火瞧见她缓缓转过身。
她似乎隐有病疾,眼尾的湿红在烛火的映照下更羸弱三分。
顾菱华一时怔住,甚至忘了分辨她冠服的制式。
谢青绾正被这位长公主身后亮如白昼的灯火晃得眼睛发酸,却听得罪魁祸首语气迟疑:“你……你哭甚么?”
谢青绾:?
她总不好说是被这位长公主身后夸张的灯龙晃了眼,只得含糊道:“一时风迷了眼。”
顾菱华还要开口,身后的嬷嬷低声提醒道:“殿下,怀淑大长公主还在前头等您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菱华再顾不上追问她的身份,带着一众宫人复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谢青绾有些失笑:“这位康乐长公主似乎年岁不大。”
芸杏适时回道:“是,长公主正值豆蔻之年。”
华灯初上,临华殿内宗眷诰命已纷纷入席,殿中女眷往来不绝,四下却近乎静可闻针。
内侍接过腰牌,被摄政王府四字震得一颤,险些将腰牌丢回她手里去。
谢青绾随着内侍战战兢兢的指引入了殿内,径直朝上首而去,身侧忽然有人牵住她的衣袖。
“再往上可是大不敬之罪,”顾菱华转头看向接引的内侍,威仪隐怒,“你怎么做的事?”
内侍在谢青绾身侧将腰折得极低:“王妃娘娘,请上座。”
顾菱华神色一滞。
阑阳城中亲王屈指可数,诸王妃她儿时便一一认过了。
顾菱华打量过她通身冠服制式,凝噎道:“你是那疯……”
谢青绾按住她的手。
顾菱华自知失言,回握住这位病弱且幽静的摄政王妃微冷的手,仍有些恍惚:“康乐……见过皇婶?”
谢青绾承了她的礼,微挽着裙摆在交杂的目光中步上金殿高阶,从容不迫地入了席。
静候不多时,便听得殿外有内官尖着嗓子通传道:“太后娘娘驾到——”
昭帝在时三征苗疆,强军将其全境收为附庸,余威深重。
苗疆连年来朝,若因循旧例,本是由皇帝率群臣设宴相迎。
只是今年来使,多了一位苗疆公主在列。
南楚新帝年幼,后位悬空,便只得由燕太后携皇室宗眷在紫光园设宴。
谢青绾跟着众人起身,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燕太后居上首右侧,空出主座:“免礼,都且入席罢。”
她神色威严:“今日设宴,是为接见苗疆来使沁娜公主,座中女眷无不是诰命加身,或仪比列侯,当拿出大朝气度,尽地主之谊。”
席中齐声应道:“妾身谨记。”
众人坐定,内侍宣沁娜公主入了临华殿。
谢青绾高坐殿上,瞧见一位宫装端束的少女缓步而来,在阶下五步之遥站定,礼数周全:“沁娜见过太后娘娘,娘娘金安。”
依南楚古制,初次觐见时献过贡品与书匣,皇帝会赐下南楚服饰,以供宴日穿着①。
这位沁娜公主便一袭南楚宫装,官话字正腔圆。
燕太后显然对她的礼数颇为满意,温声免了她的礼:“我朝礼制讲男女之别,公主不宜与前朝诸臣同席,便由哀家携众女眷铺此筵席。”
“沁娜感念娘娘惠意。”
她不大习惯地正了正衣领:“陛下可会出席此宴?沁娜还有一样珍宝要献给陛下。”
珍宝。
谢青绾悄然支起耳朵,仪态端方坐于高殿之上,饶有兴味地望了她一眼。
燕太后赐下一道茶,缓缓道:“陛下安置好群臣,自会前来。”
席间奏起礼乐,又一一尽了礼数,才终于呈上第一道菜肴。
摄政王府的席位与燕太后齐平,近乎要直逼主座,无人胆敢直视,谢青绾倒落得自在。
无话片刻,身侧的燕太后忽然开口道:“摄政王妃。”
平帝英年早逝,燕太后更是年盛,只眉宇间藏着淡淡的倦痕。
她语气既不亲热,也不冷傲,倒像是不杂星点伪装。
谢青绾朝她颔首致礼,报以同样的坦诚:“青绾还未见过太后娘娘。”
燕太后赐了她一碟软酥,还欲开口说些甚么,殿外忽然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殿中歌舞骤停,一众人跪于正殿两侧,让出中心一道极宽敞的路。
谢青绾随着众人起身见礼,听到皇帝略显稚嫩的音色:“免。”
身侧有漆黑的长袍缓缓压近,微冷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扶她直起身。
摄政王也入席了。
他神色讳莫,身上沾着极淡的龙涎香,一眼瞧起来便很有谋大逆的潜质。
上首还未抽条的小皇帝与之相较,尤显弱势。
谢青绾随坐于男人身侧,隐隐能察小皇帝探究的目光。
顾宴容冷白修长的手指忽然在案上轻叩两声。
谢青绾尚未及反应,主座上小皇帝已霎时间收回了乱瞟的目光,腰杆笔直,显然训练有素。
歌舞还未复起,沁娜公主忽然出席跪禀:“陛下,沁娜有一珍宝,愿进献于陛下。”
小皇帝语气微扬:“是何珍宝不肯在见日奉上,要留到今时。”
他音色稚嫩,应付起这样的场面倒也游刃有余。
沁娜莞尔:“陛下一观便知。”
话音才落,忽有细风送来幽微异香,有一少女轻巧地跃入殿中。
她一袭蓝水纱衣因风而舞,足尖轻点缓慢而流畅地旋转,腰肢纤妙,媚眼送波。
一舞罢,掌声雷动。
原来这位沁娜公主所言之珍宝,是位稀世美人。
“阿思弋拜见陛下。”
她的官话比起沁娜公主相差甚远,只是勉强能辨的程度。
沁娜道:“闻说一月之后便是陛下诞辰,沁娜特献此礼以贺。”
谢青绾皱着鼻尖嗅了嗅这异香,瞥见顾宴容隐隐有些冷意的神色。
这杀胚自入临华殿便一语未发,只不经意扫过一眼她手中热茶,便慵倦垂下了眼。
随侍的宫人适时为他添了茶盏,却未被他动过半分。
出神间,燕太后已开口道:“陛下年幼,后宫之事为时尚早。”
南楚民风开放,风雅自由,世族中十二三岁便收通房的大有人在。
小皇帝不足一月便满十岁,后宫空虚,有人惦记再正常不过。
席中有宗妇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不过苗疆公主千里而来情意深重,若要推拒只恐不妥罢。”
燕太后意味深长地抬起眼:“不知怀淑大长公主有何见解?”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宋史·礼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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