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夜里又起了低热,昏沉间隐约有微凉的手探了她的额温。
熟悉的苦药灌进来,刻意压低的人语与帘外沥沥雨声清晰一瞬,又蒙着迷雾逐渐模糊下去。
她复又梦见了那日宫宴上皇帝赐婚的情景。
那同样是一个春季,永镇三年的仲春。
彼时平帝顾景同尚且健在,他卧病一载有余,令满朝医官束手无策。
这位本该安心静养的帝王不知缘何起了兴致,遍邀阑阳城勋贵名媛入宫赏花。
南楚极尚风雅,多植名花奇木于庭苑,以供赏玩。
只是自前朝以来,天家多借赏花宴之名,为皇室子嗣寻择佳偶。
如今皇帝年纪尚轻,嫡长子亦不过堪堪九岁,远不到议婚的年纪。
世家勋贵便只道是寻常宫宴,充一充热闹,为皇帝祛散病气。
谢青绾一贯托病避世,推窗瞧见明媚春色,忽觉有几分懂得了皇帝不顾病体、携众赏春的心境。
人在病中,总有恋念风与人间的时刻。
她心念微动,在母亲问及她是否愿意同往时,神使鬼差地点了头。
临华殿朱台高阙,舞姬伴着钟乐漫舞于花间。
暖风盈袖,谢青绾始终静坐于席,捧茶遥望满庭春芳。
目之所及,忽见一袭玄袍的高大男子穿过重重花亭,名仕贵女纷纷伏地叩拜,沿途跪了一路。
谢青绾初次看见了这位令朝野闻之色变的摄政王。
男人长身立于阶下,朝皇帝颔首道:“臣弟来迟了。”
冰冷克制,像是未出鞘已泠泠乍现的寒光。
主座上年轻而威严的帝王温笑道:“寻常宴会,何必拘礼,入席罢。”
众人方才后知后觉,这原是摄政王的相亲宴。
皇帝病容难掩,精气神却意外地不错。
宾客尽数入席,他举酒祝过天地,只嘱咐众人尽兴便是。
十二舞姬身披羽衣袅娜生姿,宫乐典雅,唱词悠扬复沓。
席间气氛渐热,皇帝与摄政王耳语几句。
却见那位杀神慵倦地抬眼,慢条斯理地审视过满座宾客。
座中世家贵女霎时间人人自危,尽皆低眉敛目,惶惶不安。
谢青绾自恃病弱,料想皇帝待摄政王但凡有几分情谊,便不至于选了她这金贵难养的药罐子。
顾宴容神色冷漠,极轻巧地环视过一遭,未作片刻停留。
却不偏不倚将目光定格于她身上。
少女着淡青色玉雪纱披风,暗纹织银的月华罗裙碎光隐隐,像是朝晖里静待消逝的细雪。
微渺脆弱,不堪一折,顾宴容漫不经心地想。
他却不知为何一时竟出了神,谢青绾已搁下茶盏,抬眸投以清明坦荡的回视。
主座上皇帝心领神会地一笑。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谢青绾尚不明白皇帝究竟领会了甚么,翌日赐婚的谕旨已直达镇国公府。
这本非良缘,奈何皇帝自赏花宴后一病不起,更无处去说。
摄政王府已问过她的生辰八字,将六礼的章程走了一半。
尔后帝崩国丧,这桩婚事被顺理成章地被搁置下来。
大约是昨日秦月楼中一见,摄政王沉黑的目光,才教她联想起赏花宴上初见的光景。
才一动身,帐外芸杏刻意压低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小姐醒了?”
谢青绾微觉困乏,揉着额角倦倦坐起身:“伺候盥洗罢。”
流锦明光纱帐被层层挽起。
“小姐,”芸杏将她早间惯常要喝的白芍雪蜜拿温水化了,奉至她面前。
“公爷果真最疼我们小姐。”
谢青绾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加之儿时谢家动荡,未能妥善安养,积病更深。
谢老国公重金求医,奇珍异宝将人仔细供养着。
阑阳城地居江南,雪蜜难得,一斛可抵千金。
辅之以白芍花瓣与花蕊,每日晨起时温水送服,大有裨益。
芸杏接过她饮尽的空盏:“昨儿小姐安置得早,听松院差人送了不少东西来。”
“祖母回来了?”
闺房夜里熏了沉檀,一觉倒也勉强算安稳,竟未听到动静来。
听松院乃是祖父母的住处。
祖母念佛,常到寒林寺祈福小住,算一算日子,约摸是该归府了。
芸杏道:“是,昨儿个入夜才回的,老夫人特意叮嘱过,不许惊动小姐,只交代说今早叫您到听松院去一道用早膳。”
谢青绾微微颔首。
琉璃屏风外,另一贴身侍候的丫鬟素蕊已取了那条烟水粉色浮光云罗留仙裙来。
“小姐,这浮光云罗格外衬显气色,今日陪老夫人用膳,穿这件可好?”
素蕊较芸杏大上几岁,沉稳周密,谢青绾的衣食起居大大小小的事务皆由她一手主理。
谢青绾平素最爱淡青色。
她常年避世安养,肤白似雪,着青色自然空灵幽静,明澈动人。
只是谢老夫人心疼她经年苦病,总盼着能将人养得气血莹润才好。
春日里白昼渐长。
五更初起身时,窗外柳梢尚斜斜挂着月亮,待梳洗罢已是东方将白。
谢青绾照例先到母亲院中请安,才知祖母也传了母亲去用膳。
谢老夫人日渐年迈,免了晨昏定省,更将府中大小事务全权交由谢青绾的母亲江氏掌管。
且谢老国公一贯喜静,听松院深居府内,松竹山石环绕,幽闲僻静。
若非要事,鲜少传旁人一同用膳。
谢青绾一面暗忖,一面挽着母亲同往听松院去。
才过院门,便隐隐有粥香。
谢老夫人鬓发如银,一丝不苟地梳着高髻,同谢老国公静静品茶。
谢青绾入了内室,跟着江氏行礼道:“阿绾问祖父祖母安。”
谢老夫人见她进来,忙搁下茶盏扶她起身:“阿绾来了。”
另一面温和地朝江氏吩咐道:“你也坐。”
谢老夫人出身名门,一生温厚慈善,待谢青绾这个嫡亲的孙女更是纵容溺爱。
谢青绾穿了那件烟粉云罗裙,乌压压的长发松松挽起,气色尚佳。
谢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引她入座:“好孩子,早起寒露重,先用膳罢。”
谢青绾只得暂且压下满心疑惑,由丫鬟簇拥着盥了手。
主座上谢老国公始终一语未发,直至瞧她将那碗莲子青粥用了小半,才缓缓道:“阿绾昨日,与摄政王打过照面了?”
谢青绾动作一顿,静静搁下瓷勺,丫鬟拿来温茶浅漱了口,方才回道:“是。”
昨日秦月楼人满为患,此事传到祖父这里倒也算不得稀奇。
谢老国公神色微凝,斟酌道:“昨日摄政王府递了拜帖,来探你的病。”
谢青绾一惊:“何时?”
朝局动荡,摄政王以铁血手腕清洗权党,她久病避世都对此有所耳闻。
他几时竟有这样的闲心,要来国公府探病。
江氏幽幽叹一口气:“昨儿个黄昏递进来的拜帖,说是今日早朝之后,亲自登门。”
顾宴容来得不早不晚,由国公府的老管家亲自引着,在花厅会面。
他一身尚未来得及更换的玄色广袖朝服,向谢老国公作揖道:“晚辈见过镇国公。”
低眉时仍透出难掩的孤桀与冷郁。
府中闻讯来瞧姑爷的丫鬟婆子纷纷敛声屏气。
老国公谢安道与昭帝相识多年,为他远征四方立下赫赫战功,曾被当年的昭帝引为义兄,诏封公爵,风光无二。
倒也受得起摄政王这一礼。
他朝顾宴容虚虚一扶,道了句多礼,便朝谢青绾吩咐道:“阿绾,来见过殿下。”
谢青绾方要施礼,便听得那道冷而低缓的嗓音:“谢小姐抱恙,不必拘礼了。”
顾宴容身侧老主簿取出早已备好的拜礼,交到国公府管家手中:“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紫芝仙草,固本扶正的良药。
这份礼贵重到令人咂舌,显出十足的诚意来。
谢青绾微微倾身,烟粉色罗裙随之轻拂:“殿下有心了。”
烟笼雾绕的浅粉极衬她的肤色。
雨霁之后,被雾气遮掩的微末花香渐明晰起来,比昨日更真切一分。
顾宴容神色如常,随谢老国公的指引落了座。
谢青绾坐在江氏身边,安静听他们寒暄过几轮,才发觉摄政王似乎与国公府有些交情。
谢家多年动乱,老国公子嗣微薄,两名嫡子尽皆为国战死,只余一个难成大器的庶子。
阑阳城中权势煊赫的镇国公府自此后继无人。
谢老国公辞去官位,归缴兵权,守着国公府万贯家财过起了清贵日子,再不问半句朝政。
国公府上下皆对此事讳莫如深。
祖父从未对她提过半句,且父兄战死时谢青绾不过堪堪四岁,对当年的内情知之甚少。
但总归脱不开“功高震主”四字。
出神间,忽听得一道声音:“昨日入宫,陛下的意思是,一来遵行平帝旧旨,二来新历元年有桩启泰开运的喜事,两全其美。”
谢青绾抬眸,发觉是摄政王身边鬓发苍苍的老主簿。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话题已绕到了平帝所赐的婚事上来。
原是奉了圣意来的,难怪拜帖下得这样急。
平帝丧期已过,这桩婚事的确已没有了拖下去的理由。
顾宴容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抬起眼睫朝她投来一瞥。
老主簿接着道:“何况六礼的章程已走了一半,陛下催得紧……”
江氏适时道:“茶冷了,阿绾去续上一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