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将宫殿上的琉璃瓦全部覆盖。
星辰寂寥,乌云压的极低,些许星子被这浓墨般的云遮掩住微光,使夜色更加深邃、寂静。
皇宫深处的一座院落之中,似乎天地之中只有头顶这夜色和梨花雪色。
一双绣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留下深深痕迹。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应声而开,看见来人赶紧接过她手中铜盆:“娘子,要不这事以后还是奴婢干吧,要是老爷知道您在宫里是这种日子...不知道多么心疼呢。”
进门之人赶紧将风雪关在门外头,屋子里昏黄的烛光衬的她越发娴静温柔,轮廓姣美,如同昭昭明月一般带着清冷的风出现在眼前。
眼下那一颗泪痣在如豆的灯火间使其通身的谪仙之气平白多了几分勾魂摄魄的明艳昳丽。
吕善盈伸手放在面前呵了口气,冻的通红的手指细若梅骨,等有了些许温度之后这才拉着身边侍女云朵的手一起浸泡到铜盆里头。
冬日里头的一盆热水来之不易,一路行来,热气已消散大半,所以更是一点都不能够浪费。
等手掌全部浸泡进水中,周身的寒意被热气驱散,吕善盈面对着侍女泫然欲泣的样子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开口,声音如同叮咚清泉。
“他临走之前就担忧我,何苦还要让祖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从前带着沉甸甸凤冠我不开心,现在即使在宫里过得艰难,也比从前日日盼望着我给他们带来祥瑞要好一点。”
烛光之下,她睫羽轻颤,阴影落在肌肤之上仿佛一只黑色的蝶,肌肤莹白如玉,眼眸在这有些昏暗的房间内显得格外熠熠生辉。
吕善盈隔着袅袅热气不确定云朵是不是流了泪,等听到一声仓促的啜泣,吕善盈才幽幽叹息一声,将手指从已经感受不到温度的水中抽离。
她祖父在世的时候为当朝大儒,声名煊赫,对朝中诸多官员都有半师之恩,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一点也不为过。
祖父膝下只有一女招赘,也只得了吕善盈一个孙辈。
吕善盈出生之时据说霞光漫天,紫气东来,不知道有哪里的流言说她是“天命皇后”,彼时皇帝已过而立之年,大了吕善盈三十余岁,后宫之人不下百数。
谁都没有想到这种流言真的在皇帝心中埋下一颗疑窦的种子。
在吕善盈十二岁时,她被接到宫中,以皇后之礼相待。
那时候,所有人都已知道,在皇帝的纵容下,那已不仅仅只是一个流言。
只要等她及笄,就可以正式登临凤位,那九尾凤冠将在她的头上生根发芽,诰命夫人、王妃都要拜倒在她的身前。
吕善盈知道她是一个礼物,是象征着帝王皇位稳固的祥瑞。
老皇帝好色喜功,她的“天命皇后”身份将会是他皇位正统的最大佐证。
——天命皇后都在朕的宫中,朕有什么可以被质疑的?
一开始是被禁锢的豆蔻年华,她必须压抑着自己的喜好,在宫里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皇后。
若只是这样,吕善盈不是没有想过妥协,做好一个皇后应尽的本分,就像朝中官员各司其职一样,做好“祥瑞”的本分。
但那个老皇帝比她想象的更加过分!
随着后宫中人越发繁多,众多成年儿子被贬斥,越发疼爱幼儿宠妃来证明他的年华永固。
如果不是他还算明白,没有随心所以的调动军、队,恐怕这皇位都会摇摇欲坠
感受着那个年岁可以当她祖父之人的轻蔑眼神。
她才明白,她在老皇帝的眼里不值一提,她心目中的“皇后本分”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却只是嗤之以鼻。
即使贵为皇后,已经是所有人都要叩拜的地位,彰显着无上的权利。
但这凤冠于她而言早已摇摇欲坠,也只是帝王宝座上的装饰品,是他的所有物。
面对这样的情境,吕善盈也逐渐死了劝诫这一条心。
从那时起就彻彻底底的认清楚自己,除了日日读书习字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但直到她祖父去世,束缚了她所有年华的皇后之位,却连让她给最爱祖父磕头尽孝都做不到。
何其讽刺!
祖父去世后,等到宫里出现了老皇帝最喜欢的宠妃,吕善盈眼睁睁洞悉那人所有的暗算,清楚明白的进了那人的圈套,终于等到她被废皇后位。
——出生时天命皇后,十五岁之时登上后位,十七岁被废,也越发证明流言就是流言,全看当权者能不能够用的上了。
被废了的皇后也没有办法出宫看到外头的广袤的天地,但远离了喧嚣,不再是一个象征之后的吕善盈觉得自己浑身舒畅。
当然,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侍女云朵并不懂这些,只知道她被废了后位,受了委屈,一个人待在宫中专门为她建的道观里清修。
不至于缺衣少食,但待遇越来越差却是真的。
尤其是这一个月老皇帝驾崩,临死之前只召了先前六皇子回京。后来六皇子成为新皇以雷霆之势登基,整个前朝后宫被清洗,她们这样偏远的宫殿更是无人问津。
吕善盈在意料之中,沉得住气,但云朵却觉得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果不其然,打开漆红边缘都有些磨损的食盒,里面的青菜清汤寡水,汤里有着一股刺鼻的馊味。
云朵见了止不住的哭腔,食盒的盖子摔在地上:“娘子,你看,这些人就欺负咱们,要是老爷在的话定然不敢如此。”
吕善盈往那里轻轻瞥了一眼,颇有兴味的想着这种天气能够给她们找出来馊成这样的饭食也很难为人。
“娘子,士可杀不可辱,咱们书香之家断断没有被这样侮辱的道理,也不知道那个暴君要怎么安排您,若是...奴婢也不活了。”
吕善盈瞧着她这个样子替她揩了揩泪水,有些好笑的想着大可不必。
好不容易盼到了这种日子,她还没有活够呢。
“喵~”
一声猫叫从外头响起,一只雪白的身影出现在人前,是一只毛茸茸的小胖子。
小狸奴是原先宫里美人抚养的,美人离宫之后狸奴便成了孤家寡人,吕善盈被它爪下压着的猎物给逗笑,这是生怕她和云朵给饿死了。
将狸奴抱在怀里洗爪子,云朵赶紧捏着帕子将猎物给处理掉。
吕善盈低下头来看着一脸无辜的小猫咪,眼眸如同暗沉的苍穹点缀着些许星光,踱步至窗前,撑起窗棂看着外头天幕上的上玄月沉声开口:“莫要担心,算算时间也该轮到我了。”
至于新君,那可比他那个爹强多了,外头道他宽和仁佑,实际上却有着雷霆手段,翻手间肃清前朝后宫,一看便不简单。
是否明君,尚未可知,但一定不是好相与之人。
“目前来看,最简单的处置办法,就是我一直希望的,不知道......能不能如我所愿。”
她都快要被憋疯了。
轻柔的声音被风吹散,焦急赶来阻止的云朵并没有听到,赶紧的合上了窗棂,不让身子弱的娘子站在风口上:“奴婢不懂,但奴婢只想要和娘子一直待在一起,不管怎么样也能够陪一陪你,不让你寂寞。”
吕善盈轻轻笑起来,眉眼潋滟秋水剪瞳,左侧眼角的泪痣在昏暗的烛光显得她泫然欲泣,嗓音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如释重负。
“傻丫头,我已经注定了只能够在一片天地之中画地为牢,你又何苦自讨苦吃。”
苍穹像是蓄满了墨汁的纸絮一般,压抑着风霜白雪。
新帝居住的景安宫之中,宫宇巍峨,极为开阔。
即使两年被贬在外,新帝与先帝感情依旧甚好,就连从前先帝的寝殿新帝都不愿惊扰。
殿内赤金兽首香炉之中点燃着薄荷脑,盘龙烛火和硕大的宫灯照耀着整个宫殿如同白昼一样。
每一件摆设都是价值连城,璀璨耀眼之物。
侍奉在周围的几位内侍与侍女,都是新帝从边关带回来的精英亲随,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的侍立在侧。
宫殿之内只有念奏折之声还有新帝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击在紫檀木桌上的些许声响。
轻柔,却不不容忽视。
正如同新帝此人。
“陛下,道观那位要如何处置?吕大家虽已去世一年有余,但朝中仍有余威,不可苛待皇...仙师啊。”
夜已经深了,被留在宫里念折子的吏部尚书面露犹豫的说着最后一句话,侧头看着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之人。
那紫檀桌上的手指,在听到这句话后,骤然停住了动作。
李昀知道朝堂之上现在都在关注一些什么事儿。
无非就是他如何安顿先帝后宫之中那些美人,等所有人都拿钱返家之后就更关注了。
现在的焦点只有一个。
那位传说之中从出生开始就被人批为“天生皇后命”之人,比他还小了一岁,早早就成了他父皇安抚、震慑吕大家门下之人的棋子。
却在吕大家离世不到半年时间,就被废了皇后之位,仅在宫里头开辟一处道观,册封为仁敏仙师,使其清修。
“天生后命?孤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这些黄口之言。”
“既然已经在宫里清修多日,宫里其他人也都到了宫外,断没有让那位,嗯,“皇后”继续待在宫里的道理,让她直接去飞云观吧,正好也不也不耽误她。”
开口的人正是新帝李昀。
他一身玄色绣着银纹花样的长袍,墨发被玉冠高高束起,腰间坠着一枚玉佩看不出什么花样。
即使坐在椅子上,也可以直观的感受到他身形的挺拔。
说这话的时候他嘴角带着一抹轻轻的弧度,是他惯常用的笑脸,端的是偏偏佳公子。
可仔细看,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嘴角仿佛充满着讽刺,语气戏谑。
尤其是在开口喊着的那一句“皇后”,嗤之以鼻的态度已溢于言表。
很明显,这一位被贬到边关又登上皇座的天潢贵胄从来不信命,尤其不喜欢宫中那一位。
开口说这一句话的吏部尚书微微皱了皱眉,说来也是唏嘘,他也算是吕大家的半徒,那位在奏折上经历过立后、废后、现在又要被赶出宫的仙师,其实年岁还比面前的新帝还有小一岁。
也还是一个小娘子呢。
希望,她在宫外能够比宫里顺心。
心思千回百转,决定以后要让人多留意照顾,吏部尚书没有再多做犹豫,看着李昀这般从容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姿态豁然行礼说道:“是,臣遵旨,明日便会安排好仙师离宫之事。”
李昀漫不经心的轻嗯一声,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等殿内被屏退左右之后,他站起身,右手背在身后,眉眼如星辰闪烁,脸上对外常年不变的笑容慢慢消弭。
“京中可有消息?”
跟随李昀身边多年的内侍总管陈德安口中顿时全身紧绷,嘴唇嗡动,小心翼翼地开口:“自进京之日便一直在寻,但不论是在闺阁之中的小娘子,还是已出嫁的妇人,皆没有...陛下所说的特征。”
李昀阖上眼眸,指腹摩挲起挂在腰间的玉佩,清凉的触感平息了他烦躁的心绪。
脑海之中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那一日在万千火树银花之下,隔着莹白面纱也难掩她明艳无双。
后来就算他找遍万千精妙绝伦的丹青圣手,也难以描绘其中神韵。
只眼角那颗潋滟的泪痣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