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之前那座天桥上。
下方如龙的车流带起噪声和尾气,裹着尘土的气味,混合在秋风里。
身旁崔浩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废话,时诀左耳进右耳出,缓步溜达。
崔浩走到天桥中间停下了,冲着灯影繁华的城市,随口道:“你明天晚上空出来啊。”
“干嘛?”
“哥带你去喝点高档酒。”
“陪林妍喝?”
崔浩转过头,看看时诀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他掏出一支烟,天桥上风大,他点了好几次才把火点着,猛过一圈肺,又说:“是不是雯子又跟你说什么了?”
时诀反问:“说什么?”
“别听她们的!”崔浩不耐道,“就是普通吃个饭,认识点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话,视线却飘来飘去。
其实他们平日出去喝酒扯淡的次数不少,属实家常便饭,可能这次崔浩真起了点为了女人利用兄弟的心思,就稍微有些心虚。
崔浩性格就这样,什么都写在脸上。
“乐阳那公司真不错的,叫你去就是交交人脉!”他再次强调。
时诀歪着头看崔浩。
虽然崔浩性格很凶,一股子暴力倾向,成天骂骂咧咧,但对时诀来说,他确实是个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要往很早之前说。
时诀的父亲时亚贤是一名舞蹈家,现代舞出身,他也是崔浩的舞蹈启蒙恩师,他后来病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是跟老家的一个面馆老板,也就是吴月祁在一起度过的。
时亚贤去世的时候,吴月祁身体情况也很差,还是崔浩从外地赶来帮忙处理了后事。后来崔浩劝说吴月祁,带时诀来到他所在的这座城市,方便关照。他们刚来时,也是崔浩借给他们钱租房开店。后来吴月祁身体好转,店铺经营情况良好,加上时诀也开始赚钱,生活才慢慢走上正轨。
时诀问:“是那个模特让你请客的?”
“什么?”崔浩瞪眼,“跟那没关系!”
时诀歪过头:“你把舞社改名也是因为她?因为她想出道,你不能公开,所以改个名字纪念自己沉默的爱情?哥,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文艺。”
崔浩一张老脸涨得跟什么似的,咬紧牙,作垂死挣扎。
“你听不明白老子说话是吧?我都说了,跟别的没关系!就是我让你去!咱们喝点酒,玩一玩!随便聊聊!”
时诀:“去不了,明天学校有考试,我走不开。”
拒绝得那叫一个冷酷干脆。
崔浩知道肯定是魏芊雯私下跟他通了气,他有火发不出,憋的眼前一阵发黑,最后只能仰头看天。
云彩皱巴巴的,老天爷都在陪他一起愁。
他闭上双眸,努力平复情绪,忽然感觉到什么,睁眼扭头,看见一张凑近了的俊脸。
时诀:“你不会要哭了吧?”
崔浩瞬间爆炸:“你他妈——!”
他忍无可忍,扔了烟,冲过去抓住时诀的衣服。
崔浩力气不小,但架不住时诀铁下盘,而且真论体格,时诀要比崔浩大一圈的,整个拉高一个级别。他稍微配合着崔浩转了半圈,靠在天桥围栏上,抓住他的手腕。
崔浩怒道:“我最后问你一遍,跟别的没关,就是带你去玩玩,你到底去不去?”
“去什么啊?”时诀淡淡道,“我对喝高档酒没兴趣,对认识人也没兴趣,我现在是考生,哪有那么多时间玩啊?”
崔浩猛吸一口气,心说你从小到大哪怕有一秒钟心思放在学业上过?要不是吴月祁盯得紧,怕是连高考都不会参加。
但他没开这个口,知道说了也要被怼,时诀从不吃口头上的亏,怼到最后能把人活活气死。
崔浩这口气足足憋了七八秒才吐出去,搞得头晕脑胀。他烦得要死,甩开时诀,又掏出一支烟,还没点着火,又听到时诀缓声道:“不过……”
崔浩抬眼瞪他,等着看他还放什么屁。
时诀上下看看他,轻飘飘地琢磨道:“如果你真说,你爱那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没她不行,想帮她争取这个活动机会,需要我帮忙,那我会勉为其难考虑一下的。”
崔浩听傻了。
你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他,他看看你。
最后,崔浩叼着烟,喃喃道:“你是不是真以为老子不会揍你?”
时诀看着崔浩准备火山喷发的模样,忽然绷不住了,笑着说:“哎,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肯定会去的,我就等着林妍找我呢。”
“……什么意思?”崔浩顿了顿,盯着时诀,“你他妈不会真要下海吧?”
时诀嗤了一声,他伸过手,从崔浩衣兜里拿走烟盒,又顺走他手里的打火机。
“我有一首歌,”他抽出一支放入口中,低下头,拢着手点燃,“很适合她。”
“啊?”崔浩一愣,“是吗?那你早说啊,我能替你联系她啊。”
时诀把打火机放进烟盒,插回他的衣兜,嫌他犯蠢似的。
“那肯定不如她自己找上门卖的多啊。”
崔浩:“……哦。”
时诀又冲他抬抬头,随口道:“别总这么愁眉苦脸的,老得没法看了,还怎么骗小姑娘。”说完,他胳膊搭在栏杆上,望向远方休息。
崔浩原本要反驳他,但见晚风吹着他的衬衫、长裤,勾勒出修长的线条,他的神色就跟平日一样,松弛淡然。
这画面让他有些怔住了。
崔浩比时诀大了十三岁,一轮有余,但他时常会觉得,时诀要比他更成熟一些,也更现实一些。
但他也很理解时诀的这种早熟。
在崔浩的记忆里,时诀的父亲时亚贤是个相当有魅力的男人,他很年轻的时候跟一位小提琴家结了婚,生下时诀,但很快就离了。
在那之后,他又有过几段感情,但都不顺利。
并不是时亚贤太花心,恰恰相反,他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只是怎么说呢……他脑子可能不太好用,又有点艺术家自带的清高,过度看中精神追求,而不重视物质。
这种浪漫主义风格往往在爱情刚开始时非常迷人,但过了那股热乎劲,就显得有些天真了。
时亚贤后来生了病,负担不起在外开销,就带着时诀回了老家,陪伴他们的是他在老家的朋友吴月祁。
其实时亚贤和吴月祁并没有真正在一起过,只是时亚贤病到后期精神错乱,对着吴月祁喊老婆,吴月祁也配合他,时诀的这声“妈”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时亚贤是个优缺点都很突出的人,他才华横溢,充满热忱,完全不看重钱财,是让崔浩这个贫穷的留守儿童走上艺术道路的恩人。可他确实有些过分理想主义,又有点精神洁癖,缺乏理解他人的能力,最后心灰意冷,什么都没能留住。
时亚贤病了之后,崔浩时常抽空去探望,那光景让人无限唏嘘,很难想象曾经风华绝代的人物会沦落到那般地步,不少人受过他恩惠,来看望的却寥寥无几,身边只有个残疾的女人和一个瘦弱的孩子,靠着吴月祁那点微薄的积蓄度日,死的时候基本给人家都花干净了。
后来吴月祁带着时诀来到这座城市,死命拼了一两年,才慢慢缓过这口气。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时诀自然而然养成了早熟的性格,他很少谈理想,而更关注于现实的东西。他完全遗传了父母的才华与游刃蛊惑的魅力,甚至青出于蓝,但也许是看多了他爸那一段段天真无果的情感付出,他对这方面就比较淡了,人际交往主打一个无拘无束,来去自由,他很少说真心话,也不太爱回复别人的真心话,所以经常会得到诸如“冷漠薄情”,“独善其身”的评价。
但崔浩真心觉得,有些评价有点过头了。
时诀侧过头,问:“干嘛这么看着我?”
崔浩说:“真想借你的脸活几天。”
时诀又笑了两声。
秋夜月明,天边只有零散的几颗星,忽明忽暗,照着这对兄弟一边闲聊,一边走下天桥。
翌日。
时诀照常上了学,晚上放学回家,简单洗漱。
他洗澡很快。
关了水,浴巾随便擦擦,光着脚走出浴室。
他来到衣架前,换上一件黑背心,一件黑色与亮银交织的网状棉麻上衣,一条带着些点缀的黑色长裤,配上腰带。
拉开收纳箱,里面铺了一层饰品。
他拿了一条细的皮项链,两对耳钉,一对素面耳环。穿戴好后,他回去洗手间,抹了薄薄一层均匀肤色的面霜,用笔扫一下眉眼,然后涂了些发蜡,将半干不干的头发向后捋了捋,露出额头。
喷了香水,又做了点最后处理,全部搞定。
他的速度很快,全程大概也就十来分钟,在大部分他这个年纪的学生,尤其是男学生眼里,他这些步骤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魔幻了,但对时诀来说,这样的流程他太熟悉不过了。
他的父亲是职业舞蹈演员,浓妆艳抹,盛装打扮是常事。后来他来到这座城市,跟在崔浩身边,也经常充当童工,跟着SD的舞团参加各种活动,很多表演都需要化妆做造型,大多活动都没有给他们安排固定的化妆师,都要自己处理。
对时诀来说,根据不同场合将自己装扮起来,就像冲个热水澡一样简单。
准备好后,时诀揣上手机,出了门。
这顿饭约在了一家较为隐蔽的私房酒馆,私房到什么程度,连牌子都没有,不对外,都是会员制内部推荐,价格自然也高到离谱。
时诀到的时候,崔浩正在门口抽烟,一边打电话。
他的脸上堆着平日里绝对见不到的笑容,时诀还没走到他身边,崔浩挂了电话起身招呼他往后看。时诀回头,见路口停下一辆车,车上下来五个人。打头的两女一男,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后面还跟了一对年轻男女,说说笑笑很是活泼。时诀只认得走在最前面的林妍,她没化妆,穿着宽松的运动服,半戴着口罩,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崔浩迎了上去:“妍姐。”
林妍抬抬下巴:“进去说。”
一行人进到店里,踩着暖色的灯光,走到内部包间。
服务生开门,崔浩侧身让林妍他们先进屋。这时,更里面的房间出来一个人,过道比较窄,她没注意,擦到了时诀后身。
“不好……”那人抬眼,刚好时诀回头看来,她停了一下,把话说完,“不好意思。”
时诀看着她,不等回话,两三秒的功夫,他就被崔浩拉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