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染那天到家之后,发了一场高烧。
巫恒回到巫宅,立刻去女儿卧室察看,医生上门来看诊,说只是今日淋雨受了寒,开点退烧药,多喝热水就好,一周保痊愈。
巫染靠在床头,阿姨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她月事还没走,本就身体虚弱,极容易风寒入体,又那么瘦,身上有几两肉能折腾?巫恒赶紧让陈明俪多做两道补菜。
看小女烧得通红的小脸,那垂下的眼帘半湿半氤,遮盖住水一样浅淡的瞳色,眼里血丝隐隐若现,我见犹怜,比她那文弱柔婉的母亲更让巫恒心涩。他扶住她肩膀问:“怎么淋这么大的雨?司机没有接到你?”
巫染轻咬苍白的下唇,半晌才道:“我自己不想坐车,就让赵叔叔先开车回去。”
这理由搪塞不了巫恒,“恐怕不对吧,你就是自己打车,也不可能淋这么大的雨,你是不是……”他忽而想起之前的那事,“你告诉爸爸,你放学之后去倚角巷了?”
女儿宛若心事被戳中,急急低下了头。
“你……”巫恒还来不及责备,助理却推门走进来,居然也不敲门,他眉头一皱。可助理附身在他耳边私语片刻,猛然起身。
“你说他不仅被媒体曝光了和刚成年的女高中生深夜开房,还……还掌掴了巫染?什么时候的事?刚刚,刚刚是什么时候?”
哦豁。
巫恒气得咳嗽连连,稍缓之后再拧过头来问巫染,这次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严肃:“染染,你最好把事情全部都告诉我。”
巫染这才开口,把今天傍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字不漏地讲完。
“我说怎么回事!”巫恒打开床头灯,看清后冷笑,刚才巫染一直用右脸对着他,他还觉奇怪,现在想来完全是帮巫嘉瞒着。瞧瞧左脸这道掌印,只怕都要渗出血了!
感情都这样过分了,巫染还刻意帮巫嘉这继哥隐瞒,真真是天下第一仁慈的孩子,这一点……也和她的生母棠悦如出一辙。
“陈明俪!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巫恒气地肩颤,起身就往房门外走去。
大宅里传来当家人和继母的争执声,而哥哥会“马上,立刻给老子滚回家里面!”真是好一出大戏,唱得人既累又欢快,巫染依旧倚着床,将红糖热汤送到嘴边,淡淡抿一了口,以此掩盖自己抑制不住的笑意。
哥哥,这次我可救不了你了。
巫家长子不仅私生活混乱,还苛刻家中继妹,雨中狂扇继妹耳光后径直驱车离开。
这两条新闻一经发布立刻点击量破万,并且撰稿人还附上一段视频,简明扼要。
“你也不看自己和拙园般不般配,你一个德镇来的小村婆,就算把自己包装成凤凰又有什么用?看看这一身的名牌,呵,不管哪一件都够你出去卖上十天十夜吧!”
“闭嘴!拙园哥是你叫的吗?听说你是粉的?把她裙子脱了,看看到底是不是?”
“把她嘴堵上……要真是粉色,就干脆烫黑好了,免得一天到晚勾引别人的男人,勾引拙园不够,还勾引经纶哥,不要脸!”
“巫染,给络雅道歉。”
“没关系,就是想提醒你一句,你是小地方来的,又是外室子,我们都从小玩到大的,你和我们不在一个圈子,圈子不同。”
“别,硬,融。”
字字句句,就那么回响在偌大的客厅。陈明俪一听,脸色简直青白交接,这……这简直太娇纵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偏偏让巫恒这做爹的知道了!现在还暴露在公众视野底下,简直太毁坏声誉!现在恐怕不止是巫家,方家和邓家也该焦头烂额才对。
果然,仅仅几分钟之后,巫恒的手机里接连不断地来电,那电话铃声刺耳到狰狞!
豪门,青年,掌掴,排挤。比起这个,富二代的绯闻都只能算平平无奇的调味剂。网络上立刻有博主聚焦到视频中重点人物,受害者巫染,施暴者方络雅,劝阻者邓拙园和最后以掌掴继妹并勒令道歉终止了事态的——清晨才和女高走出酒店的巫家少爷。
一时间,三家都迎来了网友的声讨。
彼时巫嘉急匆匆回到家里,他这会儿才把两个小的送走,不甚了解网络上的恶况,正要解释几句,巫爹伸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巫嘉顺着那力道侧过左脸。
父亲怒火难消,他能够理解,可紧接着母亲也走上前,又从右边扇了他一耳光。
陈明俪手上戴钻戒,扇得巫嘉侧颊倏然一道血痕,然而她只是痛心地掩住面啜泣:“你……你最近真是太让妈妈失望了……”
巫嘉头脑发懵,一时间怀疑这家里最后一人也走要过来扇他一耳光,可左看右看都没看到她,不由得问:“……巫染人呢?”
“你现在知道问她了?”巫恒冷着笑,“你方才为着方家女扇她的时候,怎么没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妹妹?我看你完全是把你那脑子给干昏了头,每天就提着胯裆那玩意到处乱晃吧!公司公司做不出成绩,我助手和下属们背后都怎么说你的,你想听听吗?成天正事正事做不好,人际关系倒在行!”
“爸,话不能这么说呀。”巫嘉不觉得自己这事做的不厚道,只觉得媒体不厚道,“谁知道这事情会有人拍下来啊?而且络雅是方家人,咱们和方氏的合作项目可不少,这次通讯部引进不少他们公司的人才,已经算人家让利了,难道我让络雅下不来台?”
“那你就让你妹妹下不来台?”
“那……”巫嘉结结巴巴,忽感脸颊上热辣辣,抬手一摸,竟有鲜血在指尖,顿时泪光闪烁,“爸……那你还要我怎么办嘛?这不行那不行,我左右都很难做人呀!”
“你难做人?我看你做那嫩模很在行!一做就做了整个晚上!你昨晚压根没回家,你以为我不知道呢?别又怀疑你妹妹告密,人家傍晚湿漉漉回来,脸上还带着巴掌印,问她什么也不说,一句话也不揭发你,你到底何能何德,有这么一个向着你的妹妹!”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从小玩到大,你们几个,瞧不起你妹妹是在德镇读的书,嫌弃人家、排挤人家。方家和邓家的那两个小孩子,简直是混世魔头,整天在京华横行八方,风云人物,作风要多不良有多不良!特别是邓家那个小的,只怕步你的后尘!”
这就说的是两性方面玩的花了。
“爸,什么叫人家邓拙园作风不良是步了我的后尘,我哪有那么不堪入目啊?”
陈明俪此刻也有些挂不住面:“老爷,什么叫步儿子的后尘呀,可是有辱斯文。”
巫恒也意识到自己此话非常不妥,然而胸膛几经起伏,最后还是躁闷地摆了摆手,坐回沙发上:“反正你把染染给我看严实,别让那几个小鬼头再作威作福到她头上。”又提醒,“特别是那邓拙园!居心不良!”
这事儿可就算翻篇了,巫嘉这样想着,刚想松一口气,又听见自家老爹吩咐道:“巫嘉那几张卡给他冻结了,还有,唐彭,先把他在家里关半个月,把他性瘾矫了。”
“爸……我没性瘾啊……”巫嘉这真是有苦说不出了,“您这回真误会我了!”
巫恒意已决,背过身去不再听他狡辩。
说是禁闭室,其实也就是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书房,原本是特意留出巫嘉学习办公的地方。谁知道这二世祖但凡有点时间全部花天酒地去了,这占地五十平米的书房倒成无人问津之地。书房内设休息室和卫生间,因此逐渐演变为禁闭屋,自小学以后,巫嘉时常因闯祸而被关在里面,动辄三五天。
不过,半个月也属实不常见了。
巫嘉愤恨地跟在唐管家身后上楼,心里还暗骂着自己惹是生非的继妹,至此他已经全然忘记,惹是生非的另有其人,继妹还是连挨数巴掌并且差点被扒掉裙子的可怜虫。
他只知道,自从这邪门的巫染到家中,不,是踏入这个京城的那一刻,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了!他风平浪静的美好生活像是一只蚂蚁,被她那小巧而莹润的指尖摁住,碾压,作弄,彻彻底底地——玩死了!
妈的,明明长得那么一副小公主样儿,弱不禁风的小小身板,哪来那么大的魔力,把他和他圈子里的朋友给搅和得天翻地覆!
他纳罕着,一抬头,就看到魔力小公主站在二楼的木栏那儿,单薄的肩头披着一件毛绒外套,撑着下巴看他。笑容依旧甜美,总是吸引人去看她唇畔边那浅浅的梨涡。
他暗骂一声,冷哂道:“你看什么看?你现在得意了吧?老子要关半个月的禁闭!没人看你不顺眼了,行了吧?美得你!”
“不是的,哥哥。”巫染反而很认真的摇头,解释道,“爸爸其实是在保护你。”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现在关于你的负面舆论很多,公司里的高层应该会对你意见很大,为了保护你,爸爸假借关你禁闭的由头,把你封锁起来,等到外界风浪平息之后再放你回到公司。”
巫嘉心头一跳,越琢磨越觉言之有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位刚满十八的继妹。
“你……你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刚才爸爸在电话里和助理姐姐说的,我正好听到了。”巫染走了过来,她额头上是白色的退烧贴,药味清雅古香,莫名能够平息人的焦躁,她伸出小手去触碰他脸上的掴伤,“哥哥疼不疼呀,都流血了……”
巫嘉拧着眉,想要往后仰,更想要一手拂开她。如果是旁的人被这样对待了,哪有那么好心来关切他,只怕是恨不得和他势不两立。可这继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言辞间关切比金子还真,说的都是掏心窝子话。
他忍着烦躁让她多碰了两下,“行了,发着烧就赶紧去睡吧,你今天也很累了。”
“好,哥哥你也早点睡。”巫染看着他走进书房,阴毒险隘的视线落在他的左手。
巫染度过了宁和平静的半个月。
这平静不止是家里的平静,也是学校里的平静。受到霸凌事件的影响,学校停了方络雅两周的课,她和她那群小跟班再没办法找巫染的不痛快。邓拙园却对她殷勤起来,每天都托人来F班送东西,有时候是一罐热好的澳洲牛奶,有时候是一大袋子进口零食。这家伙不知道从哪听到她月事没走的消息,居然还往她桌子上放了两袋一次性暖宫贴。
巫染面无表情把暖宫贴递给上厕所回来的同桌,后者道谢,说正好洗完手特别冷。
“这又是A班那位邓少爷送的?”
“嗯。”巫染低头翻阅练习册,“还有昨天送的薯片和牛奶,也放你桌子里了。”
她确实很少吃零食,也不怎么喝饮料。
“怎么,你减肥啊?”同桌笑嘻嘻问。
巫染的笔尖停顿:“不爱吃而已。”
同桌拆开薯片吃了起来,看她整个中午都在刷题,“怎么?这是打算月考突击?”
“怎么”是他的口头禅,通常后面跟一句揶揄的话。巫染并不讨厌他,情商尚可,智商有点堪忧,因此笑着敷衍:“是啊。”
新来的转校生很漂亮,笑容很迷人,这是实话,但没那么好接近,这也是实话。
下周就是月考周,巫染垂眸整理习题,物理错题本又用到最后几页,要买新的了。
放学后,她在校门口书店遇到邓拙园。
他和他那几个好哥们一起,在写真杂志区域对几个日本女星指点江山。看到她时,也很意外,无视身后的那些恼人的起哄声,他走到她的面前,问:“你也来买文具?”
“嗯,错题本用完了,来买两本。”
“最近学得怎么样?月考有把握吗?”
“看了你推荐的网课,感觉还不错。”
“是吧,那个老师就是讲的很好。”
非常客气的寒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倚角巷事件的当晚,她就给邓拙园发了报备的消息,对方回复很关切,得知她发烧请假之后,更是把他的课堂笔记发给她看。
巫染和邓家少爷保持着略亲密的联络,对她来说是如此,在对方眼里可就不一定,毕竟青春期的男生脑子里不是黄色废料就是黑色幽默,偶尔深夜也有一点蓝色忧郁?
具体表现在自家继兄深夜里鬼哭狼嚎,求着宽宏大量的巫爸放他出去,这鬼地方真一点也呆不下去了。他言辞恳切,说见不到亲爱的家人们心里非常难过,实则是批瘾和酒瘾共同发作,把铁血男儿折磨得眼泪流。
巫染正温和无害地笑,却发现不知何时邓拙园的那几个好哥们悄然离开了,只剩他一个人与她攀谈着。她不动声色拂开他搭在她肩上的手,以去结账为理由,想要开溜,却不想对方随便抽了几本书,跟了上来
“我帮你一起结了吧。”他朝她温语。
真是体贴,她收回刚被他触碰过的手,兀自心想,接下来是什么步骤?校园青涩?日久生情?禁忌偷果?她可没忘记他和朋友的赌约,不过这家伙最好也别假戏真做了。
被这种家伙喜欢,还是蛮恶心的。
再三拒绝他送她回家的邀约,巫染都有些不耐,到第四次,他提出不一样的请求。
“两周后我办生日宴,你会来的吧?”
这个请求没那么好拒绝了。而且应该很有意思,会遇到容易引起纠纷的人,这正是巫染喜闻乐见的,因此她压根没想着拒绝。
“当然。”
手背始终有邓拙园的指尖触碰的感觉,因此巫染一回到家就开始洗手。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家中一楼有工人在忙忙碌碌。问了唐管家,原来是巫嘉打算把自己书房里的卧室打造成电竞房。这感情是睡出感情了。
巫嘉刚结束禁闭,银行卡也被解冻了,农奴翻身把歌唱,他兴高采烈地指挥工人往二楼搬家具和电子设备,手机调到最大声,播放曲目是民族歌手祖海的《好运来》
呵,好运来。
巫染眯着眼睛,笑了。目光四处流连,看到家门口停着的搬家车,司机是个壮汉,肌肉贲张的粗臂把后车门给关得哐哐作响。
嘴角笑意渐深,她上前,朝哥哥问好。
“你放学回来啦?”巫嘉今天太高兴,明显愿意多和她说两句,“学得怎么样?”
“在好好备战月考呢。”巫染顿了顿,“哥哥你呢?这段时间都只能隔着门聊天,我刚看到你都犯花痴了,这半个月不见了,你怎么又变帅啦?而且胡须很男人味耶。”
“真的假的。”巫嘉嘀咕着,打开手机前置端详自己的俊脸,“不过每天关书房,确实变白好多,睡觉睡得黑眼圈都淡了。”
真是半点都不愿意用功啊,呆书房那么多天,净找周公去了。巫染在心里嘀咕着,面上真诚地道,“是呀,哥哥你站到车那边去,我给你拍个照吧,你今天的穿搭也适合拍张照片,我要让我同学们看你有多帅。”
巫嘉被夸爽了,美滋滋地走到巫染指着的搬家车边,又问:“这车是不是太素了,要不我开我那辆亮蓝色的布加迪威龙?”
“就是这种普通的旧白色才衬你今天的穿搭。”巫染举起了手机自拍,“哥哥,手扶着车门框,对,就是这样,头抬起来。”
“等等,哥哥你用左手扶,别用右手,那样更帅一点,对的,微笑,记得微笑。”
“三,二,一!”
她微笑着摁下快门。
“哐!”司机大力关门的声响。
“啊——!”巫嘉惨叫的声响。
两道声音里,巫染低头看着成片。漂亮如洋娃娃的公主撅着红唇,娇俏可爱,甜蜜眼波撩人心痒,顾盼流转,眨眼携带电流。
她发给邓拙园,问一句,漂亮吗?
对方只回了一个字,美。
巫染笑眯眯收起手机,下一秒哭出来,哽咽着小嗓音,去扶住他那青紫的左手:“哥哥,你没事吧,天哪,都怪我!我真不知道司机会突然关门呀,我不是故意的!”
次日。
“什么,你左手骨折了?就昨天?”
“怎么搞的,怎么刚关完禁闭就发生了这种事故?”方络薇问,“需要我和经纶去医院看看你吗?哦哦,已经回家了呀。”
“那你这段时间只能在家里静养咯。”方络薇遗憾地笑了笑,“我们在拙园的生日宴会上再见吧,还好你伤的不是右手,不然恐怕连玩手机都不方便,那你得闷死。”
方络薇身旁的徐经纶闻言,眯起狭眸,沉默片刻后接过手机:“你伤的是左手?”
“是啊。”巫嘉叫苦不迭。
“……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扇你继妹,用的是哪一只手?”徐经纶突然询问他。
巫嘉愣了愣,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惊疑望向自己包裹白纱布和固定板的那只手。
他喃喃道:“……也是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