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京河机场,T3航站楼。
巫染站在航站楼的到达大厅里。
这是她等候的第七个小时。
垂下浅棕柔长的睫毛,轻易就遮盖不显愠色的明眸,她静然垂首,乖巧伫立在交织人流里。耳畔的发丝拂落在巴掌大的脸颊,洋娃娃一样精致的五官惹人侧目,亦或者,长久等候而安然自若的美丽少女引人好奇。
任凭人来人往,她双手交握那沉重厚实的Hermes帆布拼皮旅行箱,从这就不难看出是一位年幼美丽、家底殷实的富家小姐。
航班起起落落,下机人潮只汹涌片刻,不时便冷清下来。其中,整整七个小时都未曾挪步的她是那样突兀。有即将下班的工作人员早就注意到,只不过,少女内敛的神色让人不觉遇到困难,因此也不好轻易开口。
直到晚九点,航站楼里机械的播报女声再次响起。而她若有所感,低头打开手机。
朋友圈里,有好友新发一条动态,是一组九宫格图。她漫不经心地点开,轻“呵”了声,算是冷笑,尾睫浅淡的眼一眯再眯。
只见是九张暗灯霓虹的图片,其中有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酒杯,也有不远处舞池孤光人影摇曳,还有吧台内晃杯炫技的酒保。
不过,正中间的图片让巫染流连许久,眉目潇洒含情的英俊青年正举杯向镜头笑,表情懒散,含一丝嗔怪。他似乎与拍摄者关系不错,镜头正对的那只手爱抚他的脖颈,那是女人才有的纤手,海蓝色简约款美甲。
她冷不丁挑起天生下垂的眉梢。
有意思,不来接机,反而在酒吧谈情。
真是够不待见她的至亲。
再等下去就没意义了,又或者说,巫染本来等的也就是这条动态。她一丝不苟地给每一张截图保留证据,打开叫车软件。突然间,面前的工作人员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小姐。”工作人员俯下身恭敬地问,“我看你在这儿等了有六七个小时了,想问一下发生什么事了?是否需要帮助呢?”
巫染闻言,嘴角抿起一个可爱的笑容,洁白无瑕的侧颊出现小小的梨涡,也是浅淡如她其人。确实漂亮,即使很年轻,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她随意就释放出讨人喜爱的信号。
“不用了,谢谢你。”她拉着行李箱,抬脚往外走去,“我现在已经等到了。”
“可……并没有人来接你啊?”
“起码等到你的问候,再次谢谢你。”
她说这话不是为了博同情,盖因她没给对方接话的机会。语毕,人已走出去很远。
而她的身后,工作人员们小声谈论着。
“真是,她家里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呀!这小姑娘从刚到飞机就开始打电话,好像是没接通,一直打一直没人接,就这样从下午两点打到晚上九点!整整打了七个小时!”
“我看她也是够可怜的,还给她家里人找借口呢,就算再怎么忙,也不可能忙忘了这个一个大活人吧?你说她穿这么漂亮,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连那个箱子都要五位数,一看就是富家千金,八成是豪门纠纷哦。”
“唉,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经啊……”
巫染在出租车司机的帮助下,把沉重的行李搬到后备箱。她轻巧落座后排,单薄的身体靠住车窗,透明玻璃倒映了娇俏眉眼,侧脸如雕刻般婉转分明,鼻唇角度太美观。
手机屏幕散发的电子光自下泼洒而上,将她整张素白脸孔笼罩住,愈发美轮美奂。眼窝和颧骨愈发柔和,像融化在悠悠光线。
比起温柔,更显露莫测的多情。
网约车师傅边挂档边打量这年轻貌美的客人,刚想开口攀谈几句,对方却先说话。
“师傅,逅俪花园附近有没有什么……人流量很大的地方?”她的声音比外表更加柔美,语调缓,轻飘飘像远处抬升的飞机。
“啊,有,财富广场。”师傅回答。
“那就先去财富广场,再去目的地。劳烦您多跑一趟,多余的路费我会补给您。”
“好嘞好嘞。”又问,“才下飞机呢?小姑娘这是头一次来京城?家里人呢?”
“不算头一次吧。”巫染偏头,手指绕肩上发丝打转,“我家里……没什么人。”
“来读书?”
“算是吧。”
“姑娘家住逅俪花园?真是不一般。”
指尖拧紧了浅褐色的发尾,略微停顿。
“逅俪花园为什么不一般?”
“本市数一数二的富人区呀。”师傅也乐了,“姑娘,我开车都十几年了,去那儿拢共不超过十次,那别墅群,那大合院……说到底,京城的有钱人还真真是多啊。”
在师傅“这么多有钱人怎么不能多我一个”的抱怨里,巫染却抿起唇,笑得可爱,“有钱又怎么样,难说就过得很快活。”
她有这样通透的思想,这么年轻,真让人折服。“小姑娘你多大啊?念的大学?”
“高中,今年应该是读高三了。”
“诶,高三这么至关重要的时候转学?不过,在这儿高考确实没什么压力,分数线比较亲和本地学生,因为这个转过来的?”
“……倒也不是。”巫染始终很淡漠。此刻她轻蹙了眉头,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她表现出不想再聊天的意志,师傅也很识时务,因此只是把车内暖气再调高一些。
到了财富广场,车缓缓泊在临停区域。
“师傅,五分钟就好,烦请稍等。”
“好嘞好嘞,不着急,你去吧。”
巫染颔首,并未去后备箱取行李。师傅目送她往广场而去的背影,心想这姑娘还真是心大,那么昂贵的箱子连同里边的物件就全部扔在车后备箱,也不怕他心起歹念。
事实上,巫染不是过分信任师傅,她只是不甚在乎那行李箱——无非是身外之物。她真正珍重的,是右手腕戴的这条手链。
不过,她很快也会舍弃掉它。
她脚步平稳,往一楼的卫生间走去。
晚九点半,购物广场依旧熙熙攘攘,她无意间和一个人擦身而过。说实话,巫染不会观察每个经过她的路人,只有神经病才会那样,只是这个男人未免有些引人注目。
他很美。
能用“美”来形容的男性很罕见。
身高临近一米九,穿简单的休闲黑西装和西裤,内搭一件羊绒针织衫,脖颈挂白金双链的指环吊坠,balenciaga字母B款式,简单一款装饰品售价五位数,甚是低调奢侈。
她的目光已经放的很轻了,无影无踪地落在他的脸上。多么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孔,温矜刻薄的气质随那双漆黑狭长的眼倾泻,鼻梁高挺立体,轻微驼峰横亘,薄唇下一颗点睛墨,长在那地方似也变成妖艳的装饰。
也许因为他的脸足够摄人心魄。
看到好看的人,多看一眼。恐怕对方也正是这个想法,所以自然而然地回视着她,眼神非常直白肆意,不外乎对陌生人好奇。
这是最好的情况,他仅仅只是关注着她的外表,巫染心想。她不想通过眼睛被对方了解一些什么,尤其这个人……她看不透。
两道视线在十月末凉薄的空气里对撞,一秒钟过去,无事发生。这两个未曾见过的俊男美女都默默移开了目光,兀自思索。
他在等人。
她有要事。
简单的揣测过后,两人分道扬镳。
徐经纶确实在等人。
同行女伴内急去卫生间一趟,他在通道的边沿等候。刚和一名陌生的年轻女人视线碰撞,他略微感到奇妙韵味,却并未在意。此刻电话再铃声次响起,他淡笑着接起。
“喂,经纶,你和方络薇什么时候到?我们可都快嗨翻天了!快来!等你们呢!”
“五分钟。”他懒散抬起那双柳眉,看向腕间的宝玑,“络薇刚去卫生间了。”
挂断电话,有人从面前再次擦身而过,本以为是络薇,没想到还是那眼神短兵相接过的年轻女人,只不过她和方才大不相同。
头发被捋得有些凌乱,细碎的发丝散落前额,漂亮的脸也沾上了灰尘,鼻尖红红,眼眶润润,可怜巴巴的模样。衣衫是跑动后的褶皱纹路,两脚鞋跟也附着明显的泥痕。
他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兴致。
而那女人明显没想到他还在原地未走,下意识便露出烦躁,微怒而缓慢眨着杏眼,半寸可爱的卧蚕勾勒着有温度的眸光。
徐经纶倒八风不动,他没什么好心虚。她瞥他一眼就离开,那恶意的余温也抽离。他只是觉得她略狼狈的模样和神情不吻合。
是故意把自己搞得这样?
巫染懒得理会这个陌生人,又或者说,她当下不会明白这个男人会带来多大麻烦。因此她只是轻抬手腕摘下手链,扔进拐角处铝合金垃圾桶的上方、碎鹅卵石烟灰缸里。
坚硬的链身和顽石碰撞。
“啪嗒。”一声轻响。
巫染急匆匆地离开,而徐经纶走过去。在保洁员注意到这条被有意遗弃的手链前,他已然从中取出,饶有兴致地捏起打量着。
“经纶,久等了。”有人在身后说话。
徐经纶将手链收回衣摆口袋,转过身时脸上才浮现温存的笑意,“走吧,络薇。”他朝清纯动人的女伴伸出胳臂,示意她可以挽着自己,而方络薇则甜蜜依偎在他臂弯。
他们从财富大厦B座上行,四十七层。
Orchid音乐酒吧。
一入卡座,早已喝高的朋友们热烈欢迎两位忙人到来,有人递来酒杯,有人玩笑。
“经纶,你来一次简直比登天还难!”邓拙乐朗声抱怨道,“还有你,络薇!”
“就是就是,你俩成天疏远我们,今晚还迟到了快一个小时!这得罚多少酒啊?”
徐经纶抿着笑意接过酒,却是对身旁的方络薇轻语:“我记得你来了,喝不了?”
方络薇面含红晕,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用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用为难,“络薇身体不适,她的我来替了。”
“哟哟哟——怜香惜玉啊这是!”
“还没订婚呢就这么甜蜜,要不要护短护成这样!都是朋友还能为难络薇姐吗?”
徐经纶笑而不语,揽着络薇坐在卡座,靠中央的位置当然为他而空出来,不过今天攒局的人还在舞池里和短裙辣妹跳贴面舞。
灯光影影绰绰,挚友的脸在人群里脱颖而出,眉眼深邃间含情脉脉,无情似有情。徐经纶啜着杯中的特调威士忌,脑海里突然闪过今夜那张稚嫩清丽的面孔,非常漂亮,非常可爱,但不艳俗,和挚友有些相似。
这时,挚友已然尽兴而归,一撑手臂,侧过利落劲瘦的腰身,洒脱地跃进卡座里,顺而落座徐经纶身侧。他伸手揽过穿纯黑包臀裙的美女,痛饮一口美酒后扭头渡给她,只惹得怀中莺燕嘤唔,指尖轻轻推搡男人。
她的手指上,海蓝色谜光流动不息。
“巫嘉,今天可疯了似的玩!”邓拙乐嗤笑一声,“你就不管你那机场遗孤了?”
这话让人好奇,“什么机场遗孤啊?”
巫嘉神色染上阴郁:“快他妈别提!”
“怎么了?”络薇低声笑问,徐经纶也饶有兴致地看过来。还得是从小就玩在一起的小圈子的人才能问得出口,不然巫嘉保准要掀桌子了,他这脸简直臭得能拿刀砍人。
“嗨,还不是他那个妹妹!”有知情人站出来解释,“你们俩之前一直在海外忙,不知道巫家的事情。就前不久,巫家刚来了一个小千金,也就是巫嘉多得了个继妹。”
“继妹?”方络薇不由得重复一遍。
“说是继妹,就是嘉哥他爸在外面的小私生女啦。他爸早年养了小蜜,不在京城,在别的什么小地方,是如今那个女的死了,他留下的种没人管了,这才接了回来。”
“私生女啊……”方络薇若有所思道,“那你们说她是机场遗孤,什么意思?”
“他继妹今天下午到京河机场,他爸非安排他去给妹妹洗尘接风呢!结果……”
有人迫不及待接话:“他喝到现在!”
行径太过分,又很是巫嘉的性子。有人单纯坏心眼,乐意看到被放鸽子这等糗事,譬如捧腹大笑的邓拙乐;而有人良心尚存,深知这样太过分,络薇就是后者;也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徐经纶只敛着倦意观望。
“我操,谁他妈爱接谁去接,别来烦我了!”巫嘉气极了,“外面留的野种一个,现在还他妈要进我家的门了,每天看到她我都头疼,她之前在德镇那种破地方上学,完全一个乡巴佬,不敢想象她身上多臭!”
“德镇?”有人不客气地点评,“那儿不是只猪肉出名吗?养猪杀猪的倒是多。”
“难怪你说她身上臭,诶我去……你说她会不会也是膀大腰圆的杀猪婆啊?”
“别说了,我要吐了,要洗眼睛!”
“不过巫嘉,你不去接人真的没事?”方络薇倒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你爸爸的吩咐,再怎么也乖乖照做吧,继妹她一个人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路上出了点意外,你回去以后怎么向你家里人交代?”
“……能出什么意外?”巫嘉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等不到人来接她不会打车?不会给我爸我妈打电话?不会自己想办法回逅俪花园?难不成真在机场傻等到天亮?”
“很难说呀,那种乡镇上来的村姑都是笨笨的。”巫嘉怀里的黑裙小美女揶揄,“我们学校几个边县来的女生,土得掉渣,说什么她们都听不懂,没见过世面似的。”
柳妤,表演系艺术生,年初保送京舞,算是一脚踏进上流圈子里。因为外表优势得以跻身今夜的卡座,不过也是借了巫家少爷的面子。巫嘉喜欢她这型妩媚恶毒的女生,蛇眼,中庭长,下巴尖,攻击力溢于言表。
不出意外,巫嘉今晚就打算跟她搞。
能攀上巫嘉这样的人物,至少大学四年全部花销都不用愁了。柳妤是这样盘算的,巫少爷虽薄情,但对情人还算大方,而且她自信有能久留住男人的手段……和技巧。
“如果实在不喜欢,干脆就送去……”
她轻附在男人的耳侧低语,不时便引得今夜主角坏笑,来挠她细腰两侧的软肉。
“妤妤怎么这么坏呀?”
“反正就是个乡下来的嘛。”她撅嘴,“人家会所里愿不愿意要她还不一定呢。”
方络薇还是要清醒一些,摁了摁巫嘉的膝盖,颇有些郑重地摇头:“巫嘉,还是要上心一些,起码表面功夫一定要做好。继妹既然已经来京城了,也就是你们家一份子,你爸爸我们都知道的,家庭观念比较重……再怎么也要在明面上装着疼一疼她。”
巫嘉顶不爱听方络薇这种话,说实话他和这种大家闺秀聊不来。若不是徐经纶来,络薇才不会跟着来,说到底她眼里还是只有徐经纶一个,明明大家小时玩得那样要好。那时候络薇多可爱啊,偶尔有些脾气,欺负起来还掉小珍珠,现在越长大反而越古板。
好在徐经纶及时打圆场:“这段时间在你爸的公司实习,比以前要忙一些了?”
“简直不要太忙!”这算巫嘉乐意诉苦的话题了,“我爹居然严格要求我九九六,我每天起床都觉得自己和牲畜一样!我感觉再这样上下去,迟早得割腕自杀呀!”
“是啊,巫嘉这段时间也忙,要不是他爹今天特意吩咐他去接继妹,临时给他放了半天的假,我们没机会坐这儿聚一聚呢!”
徐经纶一开金口,就有人把话题往他身上带,“经纶,话说你这次回国,就打算在国内深造了吧?什么时候同络薇姐……”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了。这两人好事将近人尽皆知,订婚大抵就是今明两年的事啦。
方络薇也红着脸,舒展清纯可人的笑,而徐经纶一手还堪堪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无形之中有旖旎的氛围,旁人插足不得。
邓拙乐低头饮酒,神色黯淡不明。
突然之间,巫嘉手机来电,他松散着眼去看来电人,如果是那难缠的乡下继妹,那他就会挂断第三十九次,可这回不太一样。
他接起电话,片刻,猛然松开了柳妤,站起身来。眉心不受控制痉挛,嘴角沉坠。
“……什么,她说她被抢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