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端坐在卧房内,耿舒宁浑身还有些止不住地颤抖。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只记得被迫与皇上对视时,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眸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耿舒宁在大夏天的夜里浑身冰冷。
麻木拽过薄被,眼眶里的湿润再挂不住,大颗大颗落在被褥上。
不是害怕,也不是脆弱,是……释然和认命。
穿越前,她深夜还在办公室,刚改完客户要求的第十八遍方案。
还没点保存,邮箱里就收到了客户要换场地和主题的邮件。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气死的,还是太累了猝死的。
可总归是放不下自己努力了二十几年,才拼搏出的光明未来。
从穿越过来开始,被强压下去的不甘、惶恐和茫然催化出的浮躁,一点点伴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泪落得很凶,耿舒宁浑身上下的锐意和散漫却一点点收敛,越来越像原身那副娇软模样。
只是红肿的杏眸里,多了几分原身不曾有过的冷静和坚韧。
一切都不是梦,膝盖的红肿刺痛,还有浑身黏腻的冷汗,不是假的。
回不去了,她只能在这里,从头再来。
翌日一大早,一夜未睡的耿舒宁,收拾好了身上,让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宫女去膳房,取了两个鸡子并着一碗绿豆粥。
拿温热的鸡子匆匆在眼上滚过,消了大半红肿。
她正慢吞吞喝着粥,就听到了外头声儿不算太大的热闹动静。
是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佟思雅她们。
七个肤白貌美的女官,手里各捧着册子或托盘,一窝蜂挤到了耿舒宁屋里。
见到耿舒宁微肿的杏眼里满是红血丝,佟思雅心里舒坦,眼神闪了闪,抿着唇后退,一声没吭。
钮祜禄静怡稍有些不自在,期期艾艾坐在耿舒宁身边。
“你,你还真哭了啊?”
耿舒宁喝了口粥,赧然笑了笑,带着唇珠的樱唇微勾,显出香腮两侧小小的酒窝,整个人娇软又可怜。
声音也是。
“脸丢到了太后和娘娘们面前,还不能让我掉几滴泪啦?”
佟思雅在女官们身后偷偷勾了下唇,心下嘲讽,这哭的怕是丢脸丢到了万岁爷跟前儿吧?
嘎鲁代扫了后头低着头的佟思雅一眼,似笑非笑,意有所指。
“我看呀,该哭的分明是我们才对,好不容易大灾中死里逃生,却又碰上了魍魉魑魅。”
这话指向性太强,佟思雅脸上挂不住,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耿舒宁没心情听人打口舌官司,烧死警告还悬在头顶呢。
后宫里这些事儿,她是一点都不想沾。
旁人的青云志,与她没关系,她就想好好苟着,稳妥走出一条奔向自由的羊肠小道。
三两口饮尽青瓷碗里的绿豆粥,耿舒宁沙哑着软糯的嗓音,赶紧转移话题。
“天才亮,你们怎的这么早过来寻我?太后娘娘那边可用早膳了?”
钮祜禄静怡性子急,抢先答:“周嬷嬷和乌雅嬷嬷带人伺候着呢。”
“乌雅嬷嬷说,这些日子叫我们先忙千秋节,不着急近前伺候。”
皇太后身边四个大宫女周全得很,本来也用不着掌事女官近身伺候。
掌事女官更多是替皇太后办正事儿,陪着打发打发时间。
如今的太皇太后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早早躲到了畅春园,与太上皇一起住,多少演出些母慈子孝来,剩下的就是吃喝玩乐。
要不然她们也不会被打发到慈宁宫,为皇太后办事。
嘎鲁代也点头,“昨日舒宁你跟我们说的事儿,我们都办妥了。”
“咱们能用上的东西,册子都在这儿,我们从六尚局带了些样品过来。”
六尚局中,尚宫局掌宫廷内外的赏赐,相当于紫禁城的大库房,里面都是有规制烙印的器具。
尚仪局司掌礼乐,包括皇太后出行时的仪仗,内外命妇的嫁娶丧葬等面子上的功夫。
尚服局自不必说,尚膳局除了膳食外,连同皇太后的问诊医药也都要仔细张罗。
尚寝局司掌帏帐床褥、灯烛和殿内洒扫这些,尚功局掌管替皇太后服务的浆洗、绣娘等各类粗使杂役。
耿舒宁也是穿越了,才知道原来宫里伺候人还分得这么细。
后世就只知道有个内务府。
不过眼下细一些,倒能让耿舒宁更方便确定都有什么能用。
午宴她们其实做不了多少事,保和殿在前朝,多是内务府总管带着内监去办。
耿舒宁跟嘎鲁代她们一边闲聊,一边扒拉着她们带过来的东西。
带规制的器具可以布置在乾清宫晚宴上。
乐器和伶人可用作背景乐,还有给皇太后进献寿礼时用。
还有些江南进上来的锦缎布匹,蒙古和西北进贡的玉石宝石,甚至周边小国那里的贡品也都不缺。
托盘摆在炕上,叫人眼花缭乱。
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这些的,脸颊颜色都被映得格外娇嫩,渐渐说笑起来。
嘎鲁代拿着一块碧玺在手腕处比画着,笑问耿舒宁,“看了这么多好东西,你可有什么主意了?”
几个女官都笑眯眯看着耿舒宁,一脸听吩咐的表情。
其实她们也不是真相信,这平日里温吞和软的小丫头真有什么章程,只等着耿舒宁讨饶,羞窘着求她们帮衬。
都比耿舒宁年纪大,在宫里少说也待了五六年的女官,哪个心里没有成算呢?
总有些亮眼的主意在心里琢磨着。
耿舒宁眼神闪了闪,她昨晚狠狠反省了自己。
上辈子舞台没有局限,若是不能让所有人的焦点在自己身上,成为主导,解决一切难题,她得不到那么高的年薪。
可这里不一样,她不该出头,只想着自己解决一切问题,那会让她死得更快。
眼珠子转了转,耿舒宁放下钮祜禄静怡从堂伯那里拿来的膳房单子,露出沮丧的表情。
半趴在嘎鲁代肩膀上,声音蔫儿得雨打过的芭蕉一般。
“姐姐们就别笑话我了,我哪儿有什么主意。”
“就算我勉强想出些愚笨法子,只有十几天,仓促之下出了岔子,丢了主子们颜面,我怕是万死难赎。”
嘎鲁代和钮祜禄静怡对视一眼,都笑出声来。
连佟思雅和另外几个都跟着笑,将不屑藏在眼底。
钮祜禄静怡笑得直不起腰,“好妹妹,你不是真以为这么大的事儿,到如今才开始忙活吧?”
耿舒宁迷茫看她,心里原本就有的疑惑落了地。
只有半个月,策划国宴?
她觉得不大可能,除非是满宫的主子们都不要脸了,就跟昨晚某个狗一样。
嘎鲁代笑着解释,“早两个月,内务府就已经开始清扫保和殿,内务府下的皇庄上,也都开始准备宴请要用的食材。”
钮祜禄静怡点头,“上个月万岁爷还去了永寿宫好几趟,随后主子娘娘就把午宴用的菜品单子定下来了,只还没有最终拍板。”
佟思雅也上前,温声跟几句,“先前咱们不说,是知道万岁爷想给太后娘娘个惊喜。”
也只有这耿佳舒宁,只顾着情情爱爱的伤心,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又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叫咱们这半个月里……锦上添花。”
“你也不必有太大压力,就算咱们办砸了差事,千秋节也能中规中矩办下来。”
耿舒宁了然,松了口气……才怪。
中规中矩,其他人不会有事儿,耿佳氏可就活不下去了。
要知道,四大爷是个特别较真的汉子,历史还说他爱欲其生恨欲其死,小心眼又记仇。
他那些要求,就算是找茬,她也不能不办。
耿舒宁昨晚哭完,一夜未眠,能用的点子她也想得差不多了。
如今确定了大方向不用管,她心里生出几分不服输的狠意。
要亮如白昼的黑是吧?我给你大爷的!
耿舒宁抱着嘎鲁代的胳膊轻轻摇晃,似是苦恼般小声嘟囔。
“若是千秋宴中规中矩的,总归是不够热闹。”
“新帝登基,总得有些新气象,不说叫天下臣民纳头拜万岁爷是尧舜炎黄,总要体现出咱们万岁爷的不凡来才是。”
“姐姐出身瓜尔佳氏,家族底蕴摆着呢,肯定有主意对不对?”
嘎鲁代心下微动,她原本准备着说,瓜尔佳氏从南边采买了许多珍贵食材,有心进献上来讨好新帝。
她估摸着,在场几个女官家里,也都打这个主意。
耿舒宁一说尧舜炎黄这神话里的人物,嘎鲁代思绪瞬间就开阔了。
她思忖片刻,眼神微亮,“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因为先前的大灾,一直崇尚节俭,连太后娘娘也赞赏有加,若宫宴满是珍贵之物,怕是不妥。”
“不若咱们想法子,请各家进上些祥瑞,一来能让万岁爷看到各家的忠心,二来也是替万岁爷表孝心。”
几个原本还低头说笑的女官眼神闪烁,想了想,都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不拘是什么白鹿、白虎,就算是琢磨几块寿星公的奇石,只说是偶然所得,面子上看起来却是没有花费的,也能讨主子们的赞赏。
佟思雅见不得嘎鲁代这么出风头。
佟佳氏身为太上皇的母家,风光得很,从来不缺那些珍贵之物,出彩不难。
哪怕她家里只是分支,佟佳氏出彩,她也能沾光。
要是换成祥瑞,主意是嘎鲁代出的,叫瓜尔佳氏出了风头,还有佟佳氏什么事儿。
她状似不经意笑着提醒:“嘎鲁代姐姐的主意好是好,只是这祥瑞主打一个罕见,若人人都进献,算哪门子的祥瑞,只怕要叫人笑话万岁爷呢。”
嘎鲁代蹙眉,佟思雅话糙理不糙,所谓的祥瑞都知道水分有多少,要是真多起来,那就太假了。
耿舒宁一点不慌,主意是她引导着想出来的,可执行性自然是杠杠滴。
她期期艾艾凑到嘎鲁代耳边,在大家好奇的眼神中耳语几句,立时就叫嘎鲁代眸中迸出了恍然大悟的熠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