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松也听到了动静,朝着这边走来。
一眼见到柳清介,他的面色便是一僵:“柳兄。”
柳清介看向他,眸中似淬了寒星,淡淡施礼道:“尤侍君。”
尤松最以入宫以色事人为耻,此时被戳中痛处,袖中指节攥得发白,面上仍是扯出一个笑容:“你我之间,还要拘礼吗?”
柳清介却好像没什么兄弟情谊要与他叙,而是看着跪在雪地上的云黛反问他:“她所说可属实?”
尤松勉强笑了笑,否认道:“诚如太女所言,一面之缘,哪里来的情意?我只是听说些太女的事迹,很是敬佩她,想要亲见一叙。许是云黛会错了意。”
“会错了意便能胡言乱语?”柳清介言语间很不客气,“花树丛掩,又岂知有没有旁人在?这样的话若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尤侍君没了命,还要连累太女。”
“太傅,”姜启岁朝他投来探究般的目光,“一些小事,不值得生气,孤猜想,也就是误会罢了。”
柳清介眸色微微一动,似乎有些疑虑自己是否真的同尤松生了气。尤松同他的侍女沆瀣一气将太女哄到梅林中,又言语蒙骗,他出言斥责,并不过分。
“只要太傅不与母皇说,今日之事便能就此揭过。”姜启岁话说得明白,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东风吹过梅树,飘飘摇摇落满了肩头。梅花瓣柔软沁凉的触感落在柳清介的紧蹙的眉骨上,令他没来由地想起姜启岁抚在他眉间,轻语低诉,孤不喜欢被监视。
“臣不会告知陛下。”
柳清介告诉自己,本就是没有意义,两败俱伤的事。
姜启岁转头看向云黛,状似大度地一笑:“今日之事孤不想追究,还请云黛姑娘日后记得谨言慎行。”
云黛乖顺地磕了头:“多谢太女。奴婢一定牢记殿下教诲。”
尤松也无意再待在此地,便唤了云黛,朝姜启岁郑重行了个礼:“殿下仁德,今日是臣鲁莽了,还望殿下原谅。”
他拂了拂衣袍,与柳清介也见了个礼,就往梅园外走。路过柳清介身边,掀起一阵兰草清香。
姜启岁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嗤笑一声,朝雨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那两人。
柳清介见她如此作为便明白,所谓大度不过是假象,姜启岁是要让尤松以为还有机会,等着尤松再行动一回,好将他抓个现行。
“殿下本可直接罚他,省去许多麻烦。”
姜启岁看着柳清介并不好看的脸色,忍不住凑近些去瞧,眨眼玩笑道:“太傅怎么知道孤一定会找他麻烦?孤向来不忍心伤害美人,他生得好看,孤说不定就放过他了。”
柳清介提着一口气,凝眉看向姜启岁:“殿下即便是不在意名声,他冒犯了殿下,殿下也能容忍?”
姜启岁回想着方才尤松靠近自己取下她发间落花,兰香清雅,美人如玉,并不讨厌,故而也未必是冒犯。
“孤不在意。”姜启岁说得很轻松,她不介意美人靠近自己,她只是不喜欢美人有目的地靠近自己。
“您为什么生气?为了孤?”姜启岁有些好奇地看向柳清介。
他今日的情绪好像格外不稳。在偏殿里是她有意撩拨调戏,兼有在母皇眼皮底下,的确难以保持他一贯的冷静。这会儿又是为了什么?
柳清介好像一直让她惊讶,她以为她看明白了,他又总是出乎她的意料。
“殿下,尤侍君是陛下的君侍……”
姜启岁若有所思:“原来是为母皇不平?”
柳清介觉得自己被她误解了,但他素来明心绣口,眼下却不知该如何言说自己心中不悦的来处,只道:“尤松此人臣有了解,心术不正,刻意接近殿下必然不怀好意。”
姜启岁听了他的解释就微微一笑:“孤明白了。”
她说罢就轻轻拂去肩上的落花,拉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与她一同出园。
柳清介盯着姜启岁抓在他袖上的手,又摸不清她要如何,便顺着她朝外走去。
两人一路穿拂过层层梅枝花堆,一双朱色的人影携着满身的清香出园。
姜启岁不言语,柳清介也兀自沉默着整理心绪。他与尤松确实有些旧怨在,但他自问,若是再见他,不会再起什么波澜,他亦不值得自己动怒。
出了园子,姜启岁惆怅地望了一眼凤阳阁,又很快收回目光笑话柳清介:“太傅怎么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懂?”
园外起了风,凉风掠过凤阳阁宫门檐角,檐铃声声,云翳翻涌,又是一副要落雪的光景。
柳清介已经整理好心情,端然而立,面容淡然:“臣的心思?”
“又要落雪了。”姜启岁仰起头看天,“说起心术不正,再没有人比得过梁宣了。”
“面对梁宣,太傅生气吗?自然,您若是不生气,不会告诉孤他有心疾,也不会在他吓昏过去时发笑。”
柳清介长睫垂落,遮住眼中情绪:“殿下想说什么?”
姜启岁与柳清介并肩前行,嬉笑直言道:“您是在意百姓才会厌恨梁宣,那您对尤侍君动气,不正是在意孤吗?”
柳清介顿住脚步,总觉得她又在胡说,却又无法反驳。
天色渐沉,冰凉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眉间脸侧,凤阳阁外支起了一排灯笼,灯光在脚下泛出涟漪般的光影。
待两人走到姜启岁的步辇边,柳清介琢磨着她的话,冷静回她:“殿下是储君,身系一国社稷,臣在意殿下,本就是应当。”
姜启岁点点头,似乎很是赞同,伸手招了招雨枝便坐上了步辇。
她纤细的手搭在扶手边,示意柳清介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道:“既然太傅有这样光明的说辞,方才为什么不承认是为了孤动气?”
柳清介耳边拂过她的痒而烫的气息,琥珀色的眸子微动,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殿下倒是问住臣了。”
姜启岁掩唇笑了片刻,到底也没再继续为难下去:“所以孤说,太傅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懂。”
步辇抬起,那一阵清亮的笑声便散在风里。
姜启岁回了东宫,专将雨枝唤进内室,本不指望着她能听得什么,却不想尤松和云黛在倚梅园半路就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尤松与云黛表面上是主仆,却是早有私情。
尤松是尤家的庶子,才学不差,本也能正经科举中第,却赶上了女皇登基,因着相貌过人被送进了宫。
尤家拿他当为家族谋利的棋子,女皇也不怎么待见他,他两头受挫,又比不得从前的妃子能倚仗子嗣,只能一心给自己找个另外的出路——皇太女。
为此,尤松甚至苦心积虑去打听了太女幼时身边的大姑姑,还日日守在凤阳阁边等着人来。
姜启岁几乎都要听笑了,竟然有人将父死子继当作出路?
口口声声说自己和柳清介不相上下,本来能一同为官,真的落到了后宫中,又甘做附庸,机关算尽只为找个更牢靠些的依靠。
姜启岁不屑起来,这样的人,将自己所有不如柳清介的,都归咎于庶子出身,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安慰的借口罢了。
“他们有没有说,以后会不会继续在孤身上下功夫?”
雨枝仔细回忆了,道:“他们只一味地争吵埋怨,未曾提及以后。”
姜启岁踱到窗边,瞧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淡淡道:“多盯着他们,有动静再来报给孤。”
直到年边,尤松托人送了一瓶红梅,枝桠交错在珐琅瓷的瓷瓶里,几乎每条枝桠上都开满了新开的红梅,乍一入眼便是十分的鲜烈。
他倒是有点脑子,借着絮姑姑的名义送来,不至于引人怀疑。
姜启岁找人细细查看了梅瓶和梅花,确定了没什么问题。
她随便瞥了两眼,心道扔了可惜,便随手赏了手下的太监。
“继续盯着,孤等着他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