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启岁离了殿,雨枝便上前迎她,察觉到她腿脚跪得伤了,小心扶着她,引着她上步辇。
姜启岁心不在焉地坐上步辇,在临近东宫时,却倏然抬手叫停:“不回东宫,去凤阳阁。”
凤阳阁是她尚为公主时所居之所,如今空置,只留了些宫人打扫照看着。
雨枝心下一跳,跟着步辇的脚步也滞了滞:“殿下,已经辰时了,今日不温书吗?”
姜启岁忍不住笑了,一手懒懒搭在步辇扶手边轻敲,等到敲得雨枝心头发慌,才淡淡开口:“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关心孤的课业?”
雨枝二话不说扑通跪倒在地:“奴婢有罪,奴婢不该置喙殿下的事。只是陛下吩咐了,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要少往凤阳阁去。”
母皇不喜她去凤阳阁,无非是不想让她见凤阳阁里的人。
姜启岁幼时就被母皇丢到凤阳阁养着,日常陪在身边的除了一茬茬宫人,只有一个叫陈絮的姑姑。
絮姑姑的名字就与寻常宫人不同,她有自己的姓,而不是随便取了什么花草物件名儿。而姜启岁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知道她是自小陪在母皇身边的丫鬟。
细细想来,絮姑姑也并未与她有多亲厚,只是在母皇处失望了,想寻絮姑姑说话。
“陛下的吩咐你谨记在心,孤却当面都使唤不动你?”姜启岁清冽的目光直射向她,眉眼浸在冷瑟雾气里,辨不清喜怒。
“奴婢不敢,殿下是奴婢的主子,奴婢都听殿下的吩咐。”雨枝反应迅速,随即就冲着抬步辇的小太监道:“转道凤阳阁。”
到了凤阳阁,果然被拦下。守着宫门的侍卫得了母皇吩咐,尽职尽责地拦在门前。
“孤堂堂太女,连自己旧日所居的宫门都进不去,岂非可笑?”
姜启岁将将才与母皇闹了不愉快,这会子是懒得顾及什么明面上的事情,面无表情地就要往里硬闯。
几个守卫拦也不是,让也不是,只能用身子板正正筑了堵人墙不敢相让。
“孤不进去也行,烦请为孤传个话请陈絮姑姑出来,孤很想念她。”硬的行不通,姜启岁能屈能伸,很快转变态度。
然而那几个守卫只严守陛下的命令,软硬不吃,连话也不回,浑然是几个木头桩子。
陈絮跟着母皇那么多年,又一手养育她长大,未见大错,却落得软禁下场,她的母皇,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样无情的份上?
两厢僵持之时,忽听得一女声轻唤:“太女殿下。”
姜启岁扭头去瞧,是一个眼生的宫女,样貌清秀,臂间挎了竹篮,里头一把剪刀。宫女一双杏眼会说话般含笑看向她,屈身盈盈行礼。
“奴婢是尤侍君身边的云黛。”那宫女说话的声音也是柔柔的含羞带怯,“这几日倚梅园的梅花开得正盛,各宫都遣了人去折梅,太女可愿前去一观,散散心?”
姜启岁不知什么云黛,连她的主子尤侍君也未曾谋面,故而对她的示好很是不解。隐约明白她的意思,又觉得她有意说得意味不明,便冷面以对:“弯弯绕绕的孤听不懂,有话直说,否则便不要碍孤的事。”
云黛愕然片刻,随即慌忙走到姜启岁身边,低声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与陈絮姑姑有些交情,絮姑姑素来爱梅又困于凤阳阁不得出,托了奴婢日日折梅递进去……”
姜启岁面色稍霁,她的确记得,絮姑姑最爱梅。
絮姑姑在凤阳阁如同软禁,寻常见不到,若是这宫女真能递梅花进去,便由她顺带着为自己递些话。
姜启岁弯着眼睛朝她一笑:“倒是提醒孤了,今年梅花开得晚,孤还未赏过。云黛姑娘请带路吧。”
云黛乖巧应是,领着姜启岁往倚梅园去。
正是梅花满树满园盛开之时,红梅映雪,白梅照人,细碎的小瓣梅花繁盛地缀在枝头,香气四溢。姜启岁与云黛穿过一排排花丛,靴子踩着积雪,发出一阵清脆的嘎吱声。
姜启岁瞧着脚下靴子留下的鞋印,又轻飘飘瞥了云黛一眼。她是刻意带着自己进来的,而姜启岁已吩咐了雨枝带些人寻着她的靴印跟来。
她倒想看看,这个宫女是不是真的来此地折梅。
两人沿着青石铺成的小径往梅林深处走去,姜启岁赏够了梅林景色才道:“云黛姑娘,你递梅花进去时,能见到絮姑姑吗?”
云黛摇摇头:“不曾。不过奴婢每次都会递一整篮梅花进去,也没人查看,殿下要是有什么东西也可一并送进去。”
云黛微微屈身,让姜启岁在梅林中稍等片刻,挎着竹篮钻进了梅林深处。
姜启岁则站在原地垂眸沉思,自觉没什么可送。
对她来说,絮姑姑很重要,青玉也很重要,然而她的在意却浅淡而有限,更是从未想过要为她们精心准备什么。
能知道絮姑姑安好,也就够了,一本正经地去沟通感情,姜启岁自问做不到。她的甜言蜜语能随口就说,却从不敢认真诉说思念与关怀。
但是絮姑姑又和柳清介不一样,她不想拿做坏的药囊一般的东西去敷衍,索性不要送了。
想到柳清介,便觉得眼前出现一道熟悉的背影。
层层叠叠的梅花深处,有披着牙白大氅的男子立在那里,冠发齐整,身量削挑,梅枝交错中隐见他疏淡的轮廓,大氅兜帽缀着雪白的毛边,其上的一小截后颈亦是白皙得欺霜赛雪。
姜启岁不由得疑惑,他怎么走到内宫梅园了?
她上前几步唤他:“太傅?”
人影未动,姜启岁更觉怪异,便几步走到他身后,轻拍他的肩背:“太傅在看什么?也来赏梅?”
男子蓦然转身,映入眼帘的却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姜启岁眸中闪过惊艳之色,眼前人的五官十分精巧,两条细眉紧压眼窝优雅地舒展,一双纯黑的眼眸闪着微光,似黑夜中烁烁不定的萤火。
此人与柳清介的背影十分相似,气质也相近,远观都是优雅温文。不过他与柳清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长相,柳清介更冷肃凛冽些,眼前人则偏向柔和乖巧。
姜启岁发觉自己将这两人拉到一处比较,便笑了笑与眼前美人解释:“冒犯了,阁下与孤的老师背影十分相像,孤认错了。敢问阁下是?”
姜启岁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能入内宫的梅园,这样惊艳的相貌,想必是母皇后宫中的一位。不过母皇不重后宫,登基时随意立了几位侍君,平日很少召见,姜启岁更是一个也没见过。
姜启岁想起方才云黛说她是尤侍君身边的丫头:“尤侍君?”
美人柔和微笑,躬身行礼:“见过太女,是臣。”
姜启岁遗憾点头回礼,预备着避嫌。既然是母皇的侍君,她这般不知分寸的,见到美人失了仪就是大逆不道了。
没等她退开,尤松就开口道:“殿下唤臣太傅,是误认为臣是柳首辅?”
“是,孤鲁莽了,只是你二人的背影实在相像。”
尤松抚了抚身上所披的大氅,掩去眸中不自然的神色,温声道:“柳家与尤家交好,臣与柳首辅自小就是一同长大,总有人说臣与首辅举止相似。”
姜启岁上下打量他,他确实与柳清介身形相近,举止相似,神态却大相径庭。
柳清介再温和,眼底都是肃然克制,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软柿子。尤松的温和便是一眼望到底的顺从,是个抽筋剔骨的如水美人。
都是美人,姜启岁瞧着都心生欢喜,便浅浅笑道:“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情谊。”
尤松低头自嘲一笑:“从前臣也以为自己与首辅不相上下,日后定可以一同为官。现在想来,柳首辅是柳家嫡长子,臣不过是个庶子,随意便可抛了。臣的抱负理想,在家族利益面前,都是无足轻重。”
姜启岁蹙起眉头,尤松不过与她第一回见面,怎么大有与她说掏心话的意思?
她眨眼无辜一笑:“孤是独女呀,嫡子庶子什么的孤不懂,尤侍君与孤说这些做什么?”
她装傻装得彻底,尤松一时被噎住,接不上话。
四下无人,姜启岁提起了警惕,不想再理他,转身欲走,又被他叫住。
尤松缓步靠近,身上是雅致的兰香,干净清冽。姜启岁不讨厌他靠近,便仰着头想看他要做什么。
他睫羽轻眨,温凉的手指触在姜启岁发上,取下一瓣洁白的白梅花瓣。
姜启岁感受着蔓延在两人间的暧昧氛围,心里却丝毫不为所动。原来这厮,是不顾人伦,要打自己的主意。
可惜姜启岁对他毫无兴趣,便勾起唇角直视他黑沉的眸子:“母皇不召见你,你觉得深宫寂寞?”
尤松撤了手,伤感地看着她:“臣只是赏梅之时触到了心事,与殿下诉说几句罢了,殿下何必这样说臣。”
姜启岁突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不管他为了什么,又是要怎么勾引自己,这般磨磨蹭蹭小心撩拨,是把她当成什么初泛春心的少女?
“是孤自作多情了。尤侍君若是无事,孤先走了。”
姜启岁脚步很快,走出几步便见梅枝微动,露出一角宫女衣袍。她快步上前扯住梅树后那人的衣摆,将其揪出,便见一张花容失色的清丽面容。
她冷笑着指了指云黛空空的竹篮:“折梅?”
云黛立时跪地,一时声泪俱下:“奴婢不隐瞒殿下,今日确实是奴婢有意引殿下与尤侍君见面。尤侍君倾慕殿下已久,得知殿下与絮姑姑感情深厚,便日日等着凤阳阁附近,只盼着能见殿下一眼。”
“倾慕已久?”姜启岁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孤都未见过他。”
“奴婢所言都是真的,侍君曾见过殿下一面,殿下将侍君忘了,侍君的心可一直牵在殿下身上。”
“他是陛下的君侍,不与太女避嫌反而刻意接近,是何居心?”有人拂了梅枝走来,一袭绯色袍服自白梅间露出。
雨枝满面惊惶看着眼前的景象。太女并不全然信任那宫女,和她进梅园前,就吩咐雨枝喊几个人循着自己靴子的深鞋印到梅林找她。
她本打算找两三个小太监就进去,正好遇上柳太傅询问太女何处,不得已带着柳太傅进了园子,谁知进来就听到这样平地惊雷的话。
柳太傅那样守礼严肃的人,会不会把此事告到陛下那里?
柳清介站在熙熙攘攘的梅花堆里,眸色清沉,姜启岁自然地走到他身侧,抬手为他捡去衣襟上的落梅。她身上是浓烈的梅香混着山茶香味,还有极浅淡的兰香。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文名不符合晋江规范QAQ,所以更改为《清冷太傅又在求孤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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