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介听着姜启岁压抑的咳喘声,隔着道屏风只能看见她纤细的影子颤抖不已,过了片刻又低下身子不知在做什么。
这些本不该他管,但她固执地不肯让宫人进来,殿内只余他二人,他总不能让太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便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
直到姜启岁站起身来,脚下步子细碎,一步一颤,似是随时要摔倒在地,他才不得已近前。
走到近前才看清,姜启岁提着裙摆,一双白皙小巧的玉足就那么露在外头,脚掌半陷在柔密的毡毛中,深红衬着嫩白,他只匆匆一眼,便迅速收了目光。
“孤的鞋袜湿了,太傅可否帮孤寻一寻干净鞋袜?”姜启岁睁着清亮的双眸,直直看进柳清介眼里。
柳清介侧了身子移开视线,面色平静,耳根的薄红却尽数落入姜启岁眼里。
“臣替殿下唤宫人进来。”
姜启岁轻声笑了笑,小步挪回座上。感觉到双足愈发寒凉,她便伸手用裙摆遮盖好双脚,半倚在椅背上。
“孤不喜欢她们围着孤嘘寒问暖的样子,她们害怕,孤也不高兴。”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惯有的神气:“太傅便是瞧见了孤的赤足,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是凤诏新朝,没有女子被瞧了一眼就寻死觅活的道理。”
姜启岁眉梢挑起,略带戏谑道:“太傅若是实在羞涩,孤自己去也可,左右毡毯比寻常砖石暖和得多。”
柳清介余光微扫,姜启岁坐在楠木椅子上不动如山,没有半分要起来的意思,这话分明就是说出来激他去的。
姜启岁一手闲闲搭在椅子扶手上,觑着他的表情,盯了片刻也看不出什么来,暗道此人古板,便道:“太傅,孤很冷,你若是不愿,好歹说一声,孤自己去。”
柳清介浅色的眸子动了动,低声温和道:“殿下的衣物,是在多宝阁右侧的木柜里?”
姜启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多宝阁边确有一宽阔木柜,不过殿内也不止那一个木柜,他方才是在观察衣物所在?
她随身更衣向来都是雨枝管,她也不曾注意雨枝到底把衣物放在了何处,因而只懒懒应了句:“兴许是吧,您去看看便是。”
姜启岁颇有兴味地看着柳清介挺拔清隽的背影,他伸手打开木柜,从姜启岁的角度也能看清,里头衣物不多,却从外衣到贴身小衣什么都有,层层堆叠。
她倒想看看柳清介眼下的表情了。
柳清介却没什么犹豫,修长匀称的双手翻索着女子衣物,手下很有分寸,轻拂慢挑,沿着衣物纹理走向一件件寻索过去。
鼻尖是幽淡的茶花香,随着衣物翻动一阵阵浮动。指间衣物一件件拂过,柔软细腻的缎面滑过掌心,柳清介凝眉看向层叠的衣衫,女子香不相饶地追逐着他的鼻息。
他眸色微沉,稳了稳心神,愈加仔细地寻索,只当是在翻找文书。却是越寻越发心乱。
姜启岁在他身后看着,突然没来由地觉出些荒唐靡色。他找得细致,也不显出亵渎之意,但如玉如竹的指掌摩挲触碰着女子衣物,好似有绒羽在她心头轻荡。
“柳太傅,您不知分门别类的道理么?翻找那些裙裳做什么?”
姜启岁话音刚落,柳清介便取了双纯白的罗袜出来。她一时哑然,仔细瞧了瞧那木柜才看出些玄机。
冬日衣物上身冰凉,存放衣物的木柜挨着火塘,也难怪柳清介一眼瞧出衣物存放何处,罗袜与袄裙放在一处,大抵也是为了更暖和些。
他心思倒细致。
柳清介又从下层取了双鹿皮靴子,关好木柜门,便转身走向姜启岁,待走近些便预备着将罗袜递给她,眼前人却极其自然地抬起一脚。
这会子两人皆是一愣,姜启岁眼睫无辜地忽闪了一下,她被人伺候惯了,完全是下意识就伸出了脚。
说到底柳清介是正经太傅,是她的老师,让他帮忙取些物件就罢了,真要让他伺候穿鞋袜,那便是侮辱人了。
她正要收回脚与他道歉,却见柳清介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又很快消失,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柳清介蹲伏下身子,墨色的的衣摆堆叠在她的裙摆上,低头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轻抿薄唇,竟是一副真的要给她穿袜的样子。
姜启岁冰凉的脚尖触到他温玉般的手,蓦然一颤便缩回裙下。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疑惑之色尽显。他不是很守礼吗?这般又是做什么?
柳清介见她如此反应,便淡淡一笑:“臣既为太傅,斗胆以长辈自居,为殿下更换鞋袜,倒也不算什么。”
“什么?”姜启岁天生没什么浓烈的感情,生气也就是一瞬,随即而来的更多的是不解,“你的意思是,把孤当孩童?”
亏得她以为柳清介乖顺温和,没想到他也会回敬她。若真叫他占去了辈分上的便宜,她再想戏弄调笑他,岂不是成了笑话?甚至于,日后他能真的拿起太傅架子,处处压自己一头。
她黛眉一蹙,不由分说地抬起脚踏在他掌心,玉足在大掌中愈发显得娇小。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脚心的热度,姜启岁绷紧脚背,俯身靠近他。
及至嗅到他身上浅淡的雪松香气,她才开口道:“太傅可不能胡乱说话,孤今年十九,早已不是什么孩童。”
察觉到柳清介要开口,她率先道:“难不成,您要说在您心里学生都是孩童?太傅碰过了孤的衣物,还觉得孤是稚子?孤想问问太傅,您手里的,难道不是女郎的脚吗?”
柳清介褪了笑意,掌间微颤,甚至肌肤相交之处隐隐生了热意。
姜启岁蜷了脚趾,直言道:“太傅愿意,便替孤穿吧,再耗下去,孤的脚冻僵了,恐怕还要指望您帮忙暖暖。”
柳清介轻叹一声,极利索地帮姜启岁穿好鞋袜,动作轻巧,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触碰到半寸肌肤。
姜启岁双足回暖,左右踏了踏,一抬头却见柳清介已经转去了屏风后。
她回想着方才就那么踩在他掌中,心中也不大愉快。她自小娇养,连青玉都不怎么敢碰她肌肤,一时斗气,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那样。
两人各自都不愿说话,除了姜启岁偶尔隔着屏风问两句书中不解的词句,几乎再没有别的言谈交流。
待到傍晚临下值时分,文渊阁便有人过来寻柳清介。他毕竟是首辅,总有事要等着他裁决。
郑垣请见柳清介时,与姜启岁的说辞是要柳清介回文渊阁议事,姜启岁倒没有拒绝,毕竟本来就是她强留了柳清介,如果再限制着,就要弄巧成拙徒惹反感了。
她确实有意借着柳清介的关系触及内阁事务,但是却不想太过冒进,且不说朝中臣工对她的印象不佳,母皇恐怕第一个要忌讳她。
什么都能慢慢来,眼下却有一事迫在眉睫。
她望向柳清介映在屏风上的清影,出声道:“太傅,明日朝议,孤不能去,很是遗憾。您能不能帮个忙,将所议之事粗略转告孤?”
柳清介整理文书的手顿了顿,抬头与她隔着屏风相望:“臣便是转述得再详细,也不比殿下亲自去。陛下也并非要殿下怎样请罪,只消说几句软话,梁尚书自然也就不能再拿此事做文章了。”
姜启岁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态度,他也不喜梁宣。不过柳清介这样四平八稳的人,不太可能是自然流露感情,他这样展露立场,又是为了什么?
“孤那日就在殿上说了,孤就是有意针对他。私怨难消,孤低不下这个头。”
姜启岁一边说一边朝着柳清介走去,及至绕过屏风走到他的桌案边,盯紧柳清介面上神情:“孤对他的厌恶非是一星半点,依着孤的心意,该亲手斩了他。”
柳清介眸中波光不动,缓缓道:“梁家是一等世家,梁尚书又是三朝元老,殿下动他,实在不合适。”
姜启岁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那日大殿斥骂亦是试探,大半朝臣站出来反驳指责她,她又怎能不知道梁宣的势力?
梁宣若真的只是尸位素餐倒还好办,她只怕此人是有意为难,处处阻挠。母皇当然能慢慢收拾他,可如今因着雪灾乱成一团,他又从中作梗,不单母皇威望大减,百姓又不知要冻饿多少人。
姜启岁点点头道:“太傅说得有理,可是孤一日也容不下他了。太傅可有办法,帮孤顺了这口气去?”
柳清介清浅笑笑,站起身来:“殿下说笑,臣是教引殿下守礼,怎么能给殿下出主意报复私怨?”
姜启岁皱眉不悦,他既无意相助,与她言说许多废话做什么?
柳清介自她身侧走过,一阵清风拂掠过她脸侧,淡香微散。
“殿下。”
姜启岁转身,看到柳清介正站在门口处,傍晚暖黄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在他隽秀的轮廓上勾勒出一道金边。
“无论殿下是否愿意安抚梁尚书,也请殿下务必不要再惊吓他了。梁尚书年老体弱,前些时日又有心悸厥脱之症,可再受不得惊了。”
姜启岁眸色一闪,朱唇轻勾,朝他虚虚拱手,轻声道:“多谢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