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过殿顶正脊,簌簌卷起一团雪粒子,扑在奉天殿外的墨青石阶上,雪粒子很快化作雪水,滴落在红瓦黄墙之间。
宫门外一抹鲜亮朱色,华服女子抬头看天,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高髻间的红翡滴珠步摇随之轻晃。
天边尚是一片蟹壳青色,日头还未现出一角,只有隐隐天光。
姜启岁挺直脊背立在太和门外,一袭绛色锦袍在寒风里翻飞。衣襟处用金线绣了云纹,袖口与领口用银丝滚边,胸前的四爪蛟龙暗纹更是精细无比。
女帝新朝里独一份尊贵的皇太女,这个时辰本该在奉天殿里头朝议。
只不过上回早朝,她当众戏弄叱骂了户部尚书梁宣,梁宣当场就痛哭流涕委屈得不得了,又有一众老臣帮腔,母皇便下令暂停了她的朝议。
是以今日,她独自站在太和门外,等着散朝后母皇传召训话。
姜启岁将一双纤手严实揣在袖中,漫不经心地数着墙檐上的琉璃瓦。她既然敢做,就不认为自己有错。
梁宣人老心懒,几乎不怎么管事还占着户部的要职,年边好几个地方受了雪灾却迟迟拨不下款,都是因为他误了事。
然而梁宣身为三朝元老声望颇高,母皇就是想处置他也总是受到掣肘,尤其是眼下,因着雪灾,已经传出许多牝鸡司晨惹来天罚的流言。
母皇要稳定人心,她便站出来,左右她做公主时名声就不好……
一道清脆的鸣鞭声传来,混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响彻寂静的宫禁。朝会结束了。
姜启岁看向朱红的大门,清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宫门大开,率先走出的却是一个高眉薄唇的绿袄宫女,正是女皇身边的折朱。
折朱屈身行礼:“太女殿下,陛下在偏殿等您。”
姜启岁朝着太和门内轻扫一眼,随意点点头,提步跟上她。
一路走过去,殿外的臣子们俱是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而殿内的几位正拾阶而下,其中便有梁宣。
梁宣遥遥见了她,还没等她朝他露一个笑,他便弓着老虾似的身子以袖掩面,在冷风里颤巍巍的样子好像还真有几分可怜。
而梁宣身侧的臣工们,有的去低声安慰,有的则站在一旁面色古怪,只依礼朝姜启岁拱手。
在场的都不是瞎子,梁宣的懒怠他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各自观望明哲保身罢了。姜启岁受骂成了习惯,能对她以礼相待,已经是理解示好了。
她颔首回礼,又故意挨着梁宣走过,轻咳着问候他。
梁宣呜咽着弓腰掩面,看也不看她一眼。
姜启岁眨了眨眼,便也不与他多话,径直往偏殿去了。
偏殿还燃着烛,映照着满殿的金光华彩,空气里是一股浓郁的苏合香味道。角落里烧着炭火,姜启岁裹着一身寒气,甫一踏进去,倒觉得热意沉沉。
“不用行礼了,到这儿来, ”母皇的声音里含了隐怒,“朕有些东西正要给你看。”
姜启岁早有准备,便不疾不徐地垂眸朝前走去。
维护梁宣的不在少数,至少她当时殿上喝骂时,就有许多老臣站出来反驳,母皇至少在明面上,会惩处自己。
她低头看着琉璃砖上的倒影,猜想着母皇会怎么发怒。
殿中安静了几息,呼吸声入耳,姜启岁没来由地觉得,这里有第三个人,还是个男人。
她正欲抬头看,奏本迎头砸来,直将姜启岁挽好的堕马髻砸散,几支钗环步摇散落在地,寂静的殿内,清脆杂乱的声音清晰入耳。
半边乌发如云,缀在脑后将散未散,另外半边如水,倾泻在肩头。姜启岁顺着奏本扔来的力道歪了头去,耳边珊瑚银铛轻晃,却又很快恢复平稳。
姜启岁直着腰杆跪下,伏身道:“母皇息怒。”
奏本就落在她裙边,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那帮老臣写的什么谏言。
“朕不管你是与梁尚书有私怨,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你如此做为,已经失了储君仪度。”
母皇的声音渐沉,又泛起怒意,似乎是想到什么很不愉快的事:“朕不罚你,难平臣怨。”
姜启岁想也知道,那些迂腐老臣,谏言起来什么也不顾,指不定从自己批到了母皇头上。
“以后的朝会你也不必参加了。除非梁尚书不再计较此事。”母皇斩钉截铁道。
一国储君,哪有常日缺朝的道理?母皇的意思,是要她去道歉求和?
姜启岁顿了顿,轻轻笑起来:“儿臣知晓了,等他归西,儿臣便回来上朝。想来他年过花甲,儿臣应该熬得过他。”
“胡言乱语!”母皇一掌重重拍在案上,“你这幅性子当真是要改。”
姜启岁的笑意凝滞,朱红的指甲抠嵌在琉璃地面上:“儿臣不是稚子,已经长成了这个混账样子,恐怕难以改变。”
母皇却不容她争辩,冷声道:“朕意已决,抬头。”
姜启岁皱着眉抬头,才见母皇桌案边还站了一人。那人一身绯色朝服,头戴七梁冠,下结青丝网,玉绶环。发冠一丝不乱,烛火和深色衣袍映衬着浅色眸子,睫毛纤长,眉宇间一派沉静,似一块无欲无求的冷玉。
从姜启岁的角度看去,正见他清晰的颌线,洁净的颈间一颗朱色小痣,美玉微瑕,却平白生了些许诱色。
好出众的郎君。
只不过看他的冠服,胸前仙鹤补子分明,一品官?
且不说这样俊美的男子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如此年轻的一品官若是见过必然不会毫无印象。因而姜启岁确定自己与他未曾谋面。
她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此人是谁。
“这位大人是?似乎前日朝会未曾有幸遇见?”姜启岁毫不避讳地一笑,冲着他眨了眨眼,秋波暗送,清凌凌的目光如泉脉脉。
那人微微拱手行礼,行动间优雅至极,光是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臣柳清介,拜见太女殿下。”柳清介薄而白皙的眼皮轻掀,“前些日子臣寒邪侵体,卧病许久不曾参加朝会,臣亦不胜惶恐。”
原来是那位年轻的首辅,柳家的嫡长子。侄甥满地跑,他却至今独身,不知何故。
姜启岁细细看了他,颀长的身子掩在阔大的朝服里,除了脊背挺得直倒是看不出什么,面色十分苍白,宛若一块清冷易碎的白瓷,想必风寒确实还未好全。
“从今日起,柳卿便封为太傅,为东宫师。”母皇颇有些烦躁地揉着太阳穴。
姜启岁瞥了眼他胸前的仙鹤补子,加封太傅,难怪这一品朝服都穿上了。母皇是要给自己找个老师,拘束着自己不再失仪。
想必是前日见了她殿上“风姿”的臣子,都不愿领这桩冤差事。寻常闲官母皇又看不上,只能苦了这位因病没能上朝,不知自己秉性的首辅了。
姜启岁不想要什么太傅,她行事随意惯了,不乐意受人拘束。即便是这样姿容的年轻郎君,也不能以太傅的身份压她一头、管束她。
她总要想些借口拒绝了去:“首辅公务繁忙,再来教儿臣,一来二去累坏了可怎么办?大病初愈,要好好将养才是。”
母皇瞥她一眼,说出口的话不容拒绝:“用不着你多操心。你好好准备,要以师礼尊柳卿。”
“把奏章捡回来,出去吧。”
姜启岁侧着头看向裙边的奏章,纤指挑开,一见“梁宣”二字,迅速撤了手,摩挲擦拭着指尖:“梁哑巴写的?难为他能憋出这许多字来。儿臣不想碰。”
“满口没规矩的胡言!”御案传来一声脆响,玉笔碎在桌上,母皇发间凤头步摇晃动不止,满面怒容,“如今是连朕也唤不动你了?”
姜启岁正要开口说话,便听见轻微的衣袍摩擦声和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绯色朝服下是一双干净无尘的皂靴,在琉璃砖面上映出一道长长的清影。
随着柳清介缓步靠近,姜启岁鼻尖萦绕的浓沉苏合香被淡淡的雪松清香破开。接着便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拾起那奏本,如竹节般匀称,透皮见骨。
所谓美色惑人,如柳清介这般的郎君,果真是无一处不美。
柳清介回身将奏本置于御案上:“太女殿下年纪尚浅,处事冲动了些,陛下莫要介怀。多加教导历练便好了。”
姜启岁抬眸看他,也不过是弱冠的年纪,就算是长得年轻,最多也不过而立,说她年纪浅?
母皇揉着眉心,靠在椅背上叹息道:“朕也只能寄希望于爱卿,替朕教导好她。”
柳清介躬身行礼:“臣定尽心竭力。”
作者有话要说:姜启岁:嗯嗯嗯,会好好尊敬美人太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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