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火车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王安乐心里的不舍难受全被新奇与紧张替代。
越靠近沪市,她越紧张。
三号早上八点,火车停靠在沪市火车站。
王安乐与周文随着拥挤的人流出了站,入目的则是好大一块水泥广场,广场上停靠了几辆军绿色三轮出租车,也称为“小乌龟”。
周文将行礼放在地上,招手喊了一辆“小乌龟”来。
坐稳之后司机就问了地址,一听周文地道的沪市话,当即亲昵笑道:“哎呦,小伙子,你是下乡知青呀?怎么样,还是咱们沪市好伐?”
王安乐听不懂沪市方言,就在那儿整理下火车时弄乱的头发。待会儿就要见周文的家人了,她可不能蓬头垢面的丢丑。
周文敷衍的应和司机两声,就拿出折扇来给王安乐扇风,又道:“等到了家,你先用点早午饭,然后洗把澡休息休息。”
王安乐叹气,她当人儿媳妇的哪可能这般自在随意。
“天热,到哪里都一样。不过沪市真气派,房子建的高,树也长的好。”地上铺的水泥地平整且干净,不似乡下入眼都是烂泥。
而且沪市地势平,不像坎子村几步就是一个小坡,再几步又是一个大坡,就算坐车子也十分颠簸人。沪市就不会,坐在车上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
周文见王安乐对外头的景致感兴趣,就伸过头陪她一道看。
话说回来,七十八年代的沪市样貌他早忘得一干二净了。此时再看,他既有隔世的恍然,又有旧景重温的感怀。
夫妻两人头靠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意犹未尽之时竟已到了淮海路。
周文是地道沪市人,住的自然也是沪市极具特色的石库门房子。两人此时正站在弄堂口,只见石头门框上写着“幸福里”三个大字,大字上头封顶且有过街楼,楼里还住了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姓曾,男人曾灏与周文爸爸周谦同在钢铁厂上班。女人姓余没有正经工作,但因帮着看护弄堂的进进出出,在这一块儿也有几分体面。
余婶子此时正抱着小孙子坐在弄堂口纳鞋底,见有人要进里弄连忙抬眼打量。一看,她当即笑道:“这不是下乡的周文么?早听说你考回来了,好小子,是个有出息的。”
话是对着周文说的,可眼神却直勾勾落在王安乐身上。
周文尚且不知道有大嘴巴将他三次高考的事情传扬了出去,只以为余婶子没见过媳妇这样的大美人,忙笑着介绍道:“婶子,这是我老婆王安乐。长得是不是比电影明星都漂亮?”
余婶子一愣,倒是少见周文这样不谦虚的。她含糊点了点头,又上上下下打量王安乐几眼,的确是个大美人,他们幸福里还没出过这样标志的姑娘。也难怪周文为了她连大学都不肯上了。
这般想着,余婶子落在王安乐身上的目光就有些挑剔起来。
“婶子,你有空去我家里坐坐,我多年没回来有点想家,就先进里弄了啊。”周文肩膀扛着手里提着,饶是身子健壮也有些吃不消。故而说了几句客套话,他就用拎了一个包裹的手牵着王安乐往里弄走。
余婶子见周文大包带小包,王安乐又两手空空,不免心里说了句“娇小姐”“傻小厮”,暗道“这样的儿媳妇,够方娜受得。”
又想着周文为了个女人两次不上大学,不免觉得他是个没出息的色胚子。
王安乐可不晓得旁人对她和周文的评价,她此时正看着弄堂里的房子,竟全是漂亮的小洋楼。
每家小洋楼都有一圈石头的门框,门扇则为乌漆实心厚木,上有一对铜环。不过最好看的要数门楣了,由三角形菱形圆弧等拼成花朵样式,既有几分中式的典雅,又有西式的大气。
再往里走,就见弄堂里的房屋排列有序,6栋房子为一个长排。幸福里比较小,约莫有五六排。两旁的屋子门对门,过道约莫一米多宽。
里弄的弹格路凹凸不平,王安乐穿着小高跟竟有些走不平稳,如同微风拂柳般左摇右晃,衬得她身段窈窕玲珑,腰肢柔软纤细。
一旁的周文正在回忆着上辈子的趣事。
当年他就爱骑着自行车载着安乐在弹格路上飞奔,每当地面弹屁股的时候,安乐都要娇娇呼两声,再不就是拧着他腰间的肉骂他使坏。
他最爱听媳妇恼羞成怒的声音,能酥进他骨子里。
回忆正美好,周文却见大伙儿正盯着媳妇打量,忙高声喊了人。
弄堂的人一听是周文,忙也笑着回应,又想着葛玉蓉的话,暗道:“娶了这么个大美人,难怪周小子要美人不要事业了。”
不时,又有几个孩童滚着铁环跑了过来。
“周晟,周昭,周巧,周昊,这是你们的小叔叔和小婶婶。还不快过来喊人。”
经邻居这么一提醒,周文才认出自己的侄儿侄女。
一旁的王安乐一边认人,一边从手提包里掏出糖果来。
话说,周文上头有两个成家的哥哥,下头是一个未婚的妹妹。
大哥周斌,娶妻张艳红。周文下乡那年生了儿子周晟,两年后又生了女儿周巧。
二哥周武,娶妻黄美芸。周文下乡后一年结的婚,当时还刻意寄了喜糖给周文。婚后生了两个儿子,周昭和周昊。
此外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名叫周双双,今年也参加高考了,可惜没考上。
“小婶婶好漂亮呀。”周巧接过糖果,傻愣愣的看着王安乐道。
听了孩子的稚言稚语,王安乐不免笑了出来,又见周巧张手要抱,心想着离家不远了,就弯腰将她搂在怀里。
周巧软软地搂着王安乐的脖子,甜甜笑了两下,而后又亲昵地蹭了蹭王安乐的脸蛋。
周晟看了眼妹妹,小小人儿叹了口气,而后招呼着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弟弟,说要给小叔叔拎行李。
说是拎行李,也不过是拽着包裹的边儿走路。
就这般,周文与王安乐顶着众人探究好奇的目光,被三个侄儿众星捧月般迎回了家。
重生一回,中间隔了大几十年,周文险些没认出来自己家来。
一进大门就见前院的天井没了,从堂客间往前扩展,而后隔成了前后堂客间做卧室。故而一进门,家里就变得逼仄狭窄。尤其是堂客间的天花板高度,一看就往下降了许多,屋子里的采光全没了。
往里走过道狭窄,周文得侧身拎包裹才成。
刚到楼梯口,周文就见亲妈从灶披间出来,此时她穿着围腰,拿着锅铲,又顶着那么一头蓬乱卷发,像极了电影《功夫》里的“包租婆”,不由噗嗤笑了出来。
方娜今早还骂小儿子是个白眼狼,可真见了人却激动地直跺脚,眼眶泛红道:“你个臭小子,还认得亲妈啊?”
七年不见,臭小子都成大小伙子了,长的比他老子还高。
说着就要上前帮儿子拎行李,这么往前一走,就看着了儿子身后的王安乐。
只见小儿媳妇身着白色翻驳领竖纹衬衫,下着浅黄色宽腰半身裙,踩着一双黑色浅跟皮鞋,俏迎迎站在那儿如枝头花苞待放。
再往上打量,就见她绑了两股宽松的麻花辫,显得脸蛋越发小巧精致。头上戴着顶草帽,却不是田间老农常戴的款式,而是类似于欧式礼帽,不过帽檐宽大,还绑了根粉色绸带并扎了个蝴蝶结在后面。
帽子下面的小脸热的通红,眼神也湿漉漉的,就,就反正怪惹人疼的。
长成这副模样,也不怪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了。
“妈,你头发再帅儿子也认得。”周文乐呵呵笑道。
方娜哼了一声,而后道:“行了行了,我晓得自己头发是个什么德行。”
她昨日一时脑热跑出去弄了个头发,一开始看着摩登,哪个晓得睡了一觉就成了乱稻草窝子。
她省吃俭用的两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想想也是恼人。
“咱家人多,屋子不够用,就把房子隔了隔。你跟安乐还没孩子,就先住前堂客间。”
所谓的前堂客间,正是天井处加盖的房子,除了留人进出的过道,其余天井空间全成了堂客间,此外还占了一小半原先堂客间的地。
听方娜这么说,周文又招呼着王安乐退后几步,而后将行礼全部放在了屋子里。
幸福里的石库门本就不大,天井六个平方不到,加了堂客间的空间,也只隔了十平方不到的小屋子。
此时此刻,王安乐可算知晓沪市住房困难几个字的意义了。
石库门外头看着精致好看,可里头住得实在拥挤。她刚才看了眼,小屋子里就放了张床,连个桌椅都没有。
说实在话,论宽敞,还是乡下宽敞自在些。
不过石库门都是砖瓦砌成的,样式也好看。
“妈,儿子好饿,家里有吃的么?”周文也不客气,直接问道。
方娜没好气道:“怎么没有,一早就起了炉子炖了猪肉。”
说着,方娜就招呼着儿子儿媳妇去了披灶间。披灶间也不大,放了餐桌碗柜之后就不剩什么空间,故而家家户户只能将柴爿炉子拎到过道里生火炒菜。
方娜去过道拿炖肉的时候,正巧与对门钱虹碰个正着。
“小儿子回来了?”
方娜笑着点头。
钱虹又往屋里头撇了撇嘴,轻声问道:“乡下的那个也来了?”
“小儿媳妇也回来了。”
钱虹一听,忙跑她身边挤眉弄眼道:“怎么着,你真准备认个乡下来的儿媳妇呀?老方,别怪我没提醒你,穷地方来的人手脚可不干净。我劝你跟我学学,把家里东西锁锁好。”
方娜听她越说越离谱,皱眉道:“我儿媳妇可跟你家的不一样,她可是大学生。”
钱虹也有个乡下儿媳妇,就处处看不惯她。儿媳妇辛苦做事,她就在旁边当监工。若仅仅这样倒还算了,她还喜欢在外头说什么儿媳妇偷懒藏奸,不是好人。
家里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能吵翻天。
虽是对门邻居,方娜却看不惯她的做派,故而直接怼了回去。
钱虹不乐意,觉得方娜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偏她又实在好奇她家小儿媳妇,故而厚着脸皮跟过去看了看,这可是撺掇着周文两次不上大学的厉害人物。
她倒要看看老方遇着这样厉害的儿媳妇,还能装好脾气不?
故而王安乐在吃大肉面的时候,就见一个尖脸妇人蹿了进来。那人见了王安乐叽里呱啦说了好大一堆,王安乐一个字都没听懂,就一脸疑惑的看着周文。
周文自是听懂了,心里腻烦钱虹十年如一日的爱当搅屎棍,故而直接用普通话翻译道:“乖,你好好吃饭,婶子夸你长的好看,说我老周家有福气娶了你这样的大学生做儿媳妇。”
方娜一脸诧异的盯着胡说八道的小儿子。
钱虹自然听的懂普通话,忙道:“周文,几年没回家,你不会连咱们沪市的方言都听不懂了吧?”
“婶子玩笑了,我就是听不懂你的话罢了。你又不是我妈,管我媳妇闲事干嘛?”
周文这般不客气倒让钱虹有些不自在,可她仍笑道:“听葛玉蓉讲,你前两年也考中大学了,怎么不回城?老丈人家再好,你也不能不管亲爸妈啊。你不晓得昨个你爸妈气成了什么样。你妈那头发就是昨个生气去弄的。想想也是,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孝敬外人,哪个心里痛快。周文,你可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奥。”
钱虹这话是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的,虽然腔调怪了些,可王安乐大部分都听懂了。听她讲公婆晓得了周文考了三次的事情,不免吓的脸色发白,同时心里也觉得格外委屈。
明明是周文自己不肯上大学,怎么都赖她头上。
方娜见小儿媳妇面色惨白,就准备出声打发了钱虹,谁料儿子快了一步,只听他嘴里含枪带棒道:“多谢婶子夸赞了,我脑袋瓜子好,一考就中。前两年考的是外地的学校,这不我想回沪市陪陪爸妈,所以就多考了一次。对了,听讲刘帅和刘俊两个哥哥也考了三回,怎么样,他们考上了没?”
钱虹听了,顿时一噎。
她两个儿子考了三回,回回没中。周文这小子刚回来,怎么就晓得了?
因被周文连怼两回,钱虹顿觉没什么意思,招呼不打就走了。她回家后,不久就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左一句乡下人,右一句穷鬼,还刻意骂的普通话。
王安乐一脸雾水,完全闹不明白。
“乐乐,你饿了吧,多吃点。别管刚才那人,她就是个拎不清的。”若是拎得清,她家里也不可能天天吵起烟来。
王安乐乖巧奥了一声,模样竟比小孙女周巧还要娇憨。
周文这小崽子倒是随了她的眼光。
这么想着,方娜竟不由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