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国是个行动力十足的人,次日天一亮就压着闺女和女婿去县里买火车票,还刻意买了最近一趟车,明日下午三点钟的车次。
姜春花摸了摸纸质车票,兀的胸口一阵酸胀,她没好意思在女婿跟前落泪,转身就跑到厨房假装忙活。一离开人,那眼泪就跟下雨似的哗哗落了下来,瞬间就把浅棕色木制锅盖染成了深棕色。
早晓得这样,还不如把闺女嫁村里得了。如今远嫁,好坏全凭男方良心,她这个当妈的怎能安心。
老头子也是狠心,就不能晚两天再撵女儿走?晚两天,她也能再给闺女补补身子。
王爱国心里怎么可能好受,但是他是大男人,总不能跟女人似的哭泣抹眼泪吧。为了缓和心情,他挑了水桶就去田里忙活。刚出门就觉得鼻尖泛酸,他忙几个深呼吸,而后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大跨步往地里走。
王安乐心里也难受,一到家就钻到屋子里面不肯出来。她趴在竹床上,两只脚悬空挂在床外,脑袋埋进交卧的手臂里,肩膀微微抖动,偶尔泄出几丝啜泣声。
周文蹲在床头的位置,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亲声哄着,左一句宝贝,右一句乖乖,只听得路过的刘小萍面色通红,心肝乱窜。
哎呦呦,都结婚三年了,小妹夫咋还这么肉麻。
胡乱想着,心里却又着实羡慕。
活了二十几年,再没见过如小妹夫这般疼媳妇的男人。比她家安强宠三岁闺女还要宠。
“姑姑,姑爹,玉玉要吃糖。”刚缓过神来,刘小萍就见小闺女已然迈着小短腿跨过了小姑子家的门槛,她慌里慌张地跑过去抱走女儿,生怕打扰了屋内两人。
却原来周文与王安乐每次出门都会给家里孩子带零嘴,昌玉虽小但也养成了习惯。
屋内
王安乐听着小侄女的声音,顿时没好意思再哭,她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挂了几滴泪珠,犹如出水芙蓉般娇艳,杏腮桃颊连着挺翘的鼻尖皆泛着粉嫩的水光,只听她软糯委屈道:“好热,我想洗脸。”
“好娇娇,我这就去给你打水。”说罢还亲了亲王安乐沾了泪珠的脸颊,接着出门正巧碰着大嫂子抱着小侄女王昌玉。
王昌玉见了周文比见了亲爸还要高兴,张着臂膀就要他抱。周文从兜里掏了把糖,哄道:“小姑爹还有事,玉玉自个儿吃着玩啊。”
刘小萍正因听了人家的私密话心里不自在呢,此时见小妹夫又掏了一把子糖出来,忙开口道谢。
家里亲眷,就小妹夫顶顶大方。
她家两个孩子可沾了不少光,旁的不论,麦乳精都喝过两大罐子。
“小妹不打紧吧?”
“嫂子放心,有我在肯定没事。”
这话说的自信,倒让刘小萍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这一屋子里都是小妹亲人,偏小妹夫还总爱争宠,非要占据小妹心里第一位。
“得了,晓得你们感情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刘小萍好笑地抱着闺女去了菜园。
瞧小夫妻俩的黏糊劲,怕是比麦芽糖还甜哩。
周文打了井水又拿了蒲扇,不一会儿就回了屋子。
王安乐洗了把脸浑身舒服不少,又想到刚才差点被三岁小侄女看到自己在哭,不免羞红了脸,恰如那成熟了的蜜桃,又看傻了周文。
“爸爸太狠心了,怎么买这般近的车次?就算撵我走,也不该这么迫不及待呀。再者说了你爸妈寄来的信又没催你又没责怪我,很没必要明日就走。哼,我爸定是看腻了我,不稀罕我了。”
是的,沪市来的那封信并未催人,写的都是夸赞安乐和感谢王家的话。周家人不知内情,还以为儿子能考上大学是因为王家的帮忙。这不,收到儿子考中的电报后,周家人为表感谢,刻意写了信过来。
只是周家人大度知礼,王爱国也不能得寸进尺。女婿下乡七年了,当爸妈的哪能不想念?他再舍不得女儿,也不能阻拦女婿一家团聚。更何况仔细想想,其实王家已经占了不少好处。若不是周文,以他闺女的成绩,可不一定能考上大学。
自家人知自家事,周文是如何待安乐的,又是怎样孝敬老人爱护小辈的,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见。
不是他王爱国自吹,整个向阳公社就找不到比他女婿还要好的人。
女婿是个好的,那他王爱国就不能太差。
再者说了,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因此种种,王爱国强忍着不舍给闺女买了最近的火车班次。
晌午,嫁在邻村的王安然也带着男人和孩子回来了。
说来,王爱国与姜春花生了五个孩子,养活三个。
其中大儿子王安强娶妻刘小萍,有王昌鹏和王昌玉两个孩子。
大女儿王安然嫁给了邻村林亦全,有个儿子林大龙,与王昌玉同岁。
最小的闺女就是王安乐,嫁给了知青周文。小两口都考到了沪市,明日一早就得去县里赶火车。
因要出远门,家里亲人就都赶过来聚一聚。不时,村里人晓得王安乐和周文明日就要离开坎子村,也抽空过来说两句话。
人一多,倒冲散了王安乐离别的伤感。
她也实在没工夫伤感,这会儿她正被堂姐堂嫂等人围着教导如何做人儿媳妇。周文爸妈是双职工,且老家还是沪市这个鼎鼎有名的大城市。坎子村的人多少有些担忧王安乐会被人家欺负。
儿媳妇可不好当。
高嫁的儿媳妇更难。
就他们坎子村的苗绒绒不过是嫁到县里,还被婆家欺负的喘不过气。
安乐嫁到沪市,娘家离的远,身边除了周文半点依靠都没有,若是被人欺负了恐怕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大伙儿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听的姜春花眼泛泪花,胸口打鼓,不免出声道:“早晓得这样,还不如把安乐嫁到村里了。”
这话一出,王安乐的奶奶柳雁南当即不乐意了,她扫了眼门外,见周文被男人们围在门口说话,心里松了口气后道:“什么时候了,说这样的废话?这三年来周文是如何待乐乐的,你没看见?多大人了,说话也没个顾忌,若是被女婿听去了,小心寒了人心。”
“妈,我就是一时嘴快,周文这个女婿我是顶顶喜欢的,可一想到闺女要离开坎子村,我就不放心。”
柳奶奶叹了口气,温声道:“麻雀子大了还要飞出去闯荡,更何况人呢?咱安乐是去沪市读大学,这可是祖上冒烟的大喜事,哪至于让你哭哭啼啼的。你反过来想想,是闺女一个人去外地读书你放心,还是有周文护着你放心?”
那自然是有周文护着比较好。
柳奶奶这么一打岔,话题就转到读书上面去了。坎子村贫困,教育环境也差。除掉知青,整个村子里就只有王安乐这么一个大学生。
没办法,日子难过,哪有闲钱闲工夫让孩子读书。
至于王安乐,主要是她身子骨太差,她爷爷又有退伍补贴,所以才能一直读书。
“大侄女,你是咱坎子村飞出去的金凤凰。周家再好你也莫惧,大不了回来过日子。”说话的是大伯娘。
当年姜春花早产奶水不足,又加上田地里年景也不好,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村子里还饿死了好几个人。
那样的情况下,大伯娘本不想奶王安乐。偏王爱国一天三顿往人家屋子里哭,愣是用眼泪水把人哭心软了。
因是自己奶大的,这位大伯娘疼爱王安乐比疼亲儿子还要疼。
这不,无人的时候,她还悄悄塞了两块钱给王安乐,悄声道:“乐乐,快快藏起来。这钱是伯娘悄悄给你的,你可别告诉周文。穷家富路,没钱傍身可不行。”
王安乐自是不肯要,大伯娘却不理她,钱一塞进王安乐兜里,她就快步跑走了。
晚上吃了个团圆饭,比过年还要丰盛。男人们在堂屋吃,女人们则在灶间忙活。周文辈分低,一惯坐在下手边。
可今日他却被老丈人和大伯推到了上席,旁边坐着的是爷爷王知行。
周文浑身不自在,腰杆挺得直直的,屁股也不敢很挨着板凳。
王爱国亲自给女婿倒了酒,吓的周文连忙站起来,并弯腰将酒杯往下放。
“女婿,乐乐就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照顾乐乐,莫要欺负她。”好几个呼吸后王爱国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只一句竟让他眼眶泛红。
周文连连答应,“爷爷,爸,大伯,各位叔叔长辈,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乐乐的。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或者让乐乐受气了,你们就去沪市揍我。要是找不到我的人,你们就写个大字报去我学校或者单位闹,让沪市人都晓得我的错误。记住,一定要闹的凶一点,狠一点,这样学校和单位肯定会开除我。”
“对了,光闹我还不够。我现在就把我爸我妈我哥我嫂的单位地址也写给你们,你们也一并闹一闹。”
说着,周文还真当场将家人的所有地址写了出来。
王爱国听了嘴角直抽,暗道:“象征性说两句,你倒不必发散这么多,也不必对自己这么狠。”
一桌男人都被周文给整无语住了,竟难得的沉默了起来。
心口那些酸涩的情绪也随之化为虚有。
大伯父晃了晃筷子道:“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周文这小子宠媳妇还要人教?老二也是想多了。
这小子疼乐乐比老二两口子离谱多了。他都不止一次看见周文跑塘边上给乐乐洗衣服刷鞋子。他当时都没好意思过去打招呼。
......
柳雁南趁着大伙儿在厨房里忙活,悄悄把孙女拉到屋子里。就见她起身从衣柜最里头掏出一个红褐色雕花木盒子出来,隐隐还能闻到淡淡的木质香味。
打开木盒子,里头竟是一对白玉镯子。
村里长大的王安乐自然没见过这样的好首饰,可再不懂,看这润色也晓得是好东西。
“这对镯子是我妈传给我的。你与你姐一人一个。你的我现在就给你,到了沪市也能撑撑场面。至于你姐姐的这个,暂时我可不敢给她,等日后林家分了家再说。”
“奶奶,这样的好东西我不能要。”王安乐并不缺钱,周文的所有票据和存款都在她这儿,七七八八加起来有两百多块。
而且他们大学不仅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补贴。
“给你你就戴着。一个人在外头注意安全,去了沪市好好读书。周家的人,合得来就近些,合不来就远些,别勉强自己,也莫要忍让。你虽是外地人,可也有娘老子,生下来不是给人欺负的。一步退步步退,靠忍过一辈子,那活着可没滋味。”
柳雁南摸摸小孙女的头发,把镯子往她手上一套,又用她衣袖遮住,而后把她推出门。
王安乐摸者鼓囊囊的口袋和手镯,鼻子一酸险些又要哭了。
这一夜,周文与老丈人共住一屋,听着他磨牙放屁的声音,周文简直是欲哭无泪。
丈母娘这是有多少话呀,需要谈一夜么?
正屋
姜春花将小闺女半搂在怀里,感慨道:“日子真快,转眼我家乐乐都这么大了。妈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就那么一小团,雪白雪白的,哭声特别弱。前三个月,我和你爸整宿整宿不敢睡,生怕你没了。”
“妈,谢谢你把我养这么好。”王安乐在姜春花怀里蹭了蹭,轻声道。
“谢啥,妈养儿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乐乐,出门在外再好也难,这些钱你拿着。老话说的好,钱壮穷人胆。你兜里有钱,爸妈也能安心。”说着,姜春花将手绢包裹的零钱一股脑的塞给王安乐。
王安乐今日收了不少钱,家里长辈同辈或多或少都给了些,都怕她一个小姑娘在外头被人欺负了,求助无门。
“妈,女儿有钱的。周文的钱都在我这儿,两百五十多块嘞。”王安乐吸了吸鼻子,小声说道。
姜春花一愣,真没想到女婿有这么些钱。
二百五十多块,可是他们老王家一辈子的积蓄了。
可是听了,她反而越发不安。女婿家境这般好,亲家真的不会欺负乐乐么?
他们村里的苗绒绒不过是嫁到县里,就被婆家一大家子瞧不起。她闺女嫁到沪市那样的大城市,真能舒坦么?
“儿啊,你自小体弱,爸和妈也不舍得你做家务。后来嫁给女婿,他也惯着你。可你到了周家,千万不能再使唤女婿,省得你公婆心疼不高兴。你奶说的对,你是去读书的。有空你就在学校里好好读书,要是回家就让女婿陪着。哎,若是你和周文有了孩子多好。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公婆也不好对你太差。”
话虽这般说,但是考虑到王安乐的身体,姜春花忙又补充道:“不过乐乐,你身子骨弱,别学你姐姐那样拼孩子。等到了沪市,你让周文带你去大医院好好看看,医生说能怀你再要。在妈心里,谁都比不上我的乐乐。”
母女二人说一会儿笑一会儿,接着又抱着哭一会儿。等王安乐含泪熟睡了姜春花也没舍得睡着,而是就着月光仔细看着女儿的面庞。
她的娇娇儿要飞出去了。
只盼着她一路遇好人不遇坏人。
她慈爱的目光与月夜相融,心中的怜爱与不安交织成浓浓的期盼,期盼着她的闺女顺遂一生。
次日一早
王安乐与周文吃了一大碗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另一边,姜春花与王爱国正给他们塞行礼,两个大包裹,两个小包裹,里头全是吃的,竟是连玉米花生也塞了进去。
王安乐还没来得及拒绝,又见爸爸拎了两桶油过来,还道:“你妈昨天新打的菜籽油,你也带着去。”
不时,大姐大伯堂姐他们也陆陆续续送来了东西,都是些吃食,把堂屋堆的满当当的。
王安乐几个呼吸压下汹涌的酸涩,故意笑道:“爸,妈,我倒是想带,可这么些东西怎么拿呀?女儿力气弱,顶多拎自己的小箱子。你们准备这么些,是把亲女婿当老黄牛啦?”
“这么点东西哪里算多?放心好了,爸爸送你们上火车,帮你们把东西拎到车子里头。”王爱国可不觉得东西多,要是可以,他恨不得再塞些东西进去。
原先有些不舍小姑子的刘小萍不由有些吃味。
这么些东西划下来可要不少票子和钱,有些人家嫁女儿都舍不得陪嫁这么些东西。
王安乐与周文实在说不过王爱国与姜春花,尤其是姜春花,但凡拒绝得狠了,她眼泪水就在眼眶里头打转。
没办法,他们只能咬牙全拎着。
也好在他们买的是卧铺,若不然这么些东西还不大好放。
好在不一会儿奶奶也来送人了,见他们带了这么多的包裹,就做主放了些占重占位置的东西下来。
如此一来,两人总共四个包裹,周文觉得凭着自己的体力一个人扛也能行。
县城火车站内
临别之际,王爱国紧紧握着周文的手,老泪纵横道:“周文,安乐从小体弱,你护着点她。若是,若是以后你们有什么不愉快,你也别气,等日后回来我帮你教育她。”
“闺女,在外头好好的。记得给爸爸写信。”
“闺女,不开心了就回来,啊。有爸妈在,咱不怕。”
“周文,你们要好好的,要互相扶持,互相关爱。”
“好好的,你们都要好好的,别想家。”
火车鸣叫两声,轰隆隆朝前行驶,将抹泪的王爱国与王安强甩在了后头,紧接着,他们身影越来越小,只隐约瞧见不停挥动的双手。再然后,火车站,家乡的山水,都渐渐远离了。
周文好一通安抚才让王安乐心情缓和了些,可吃饭的时候打开包裹一看全是自己爱吃的卤肉和茶叶蛋等等,她没忍住又哭了起来。
沪市
周谦见方娜弄了一头卷毛回来,好奇道:“儿子回来,你不说弄些肉菜,怎么倒去打扮自己了?”
方娜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卷发,又拿着镜子照了照,然后问道:“就问你摩登不?”
“不晓得,反正不大习惯。”
“没眼光,这可是在南京东路新开的新新美发店里弄的最流行的发型,花了我2块钱哩。还有,你看看我的裙子,皮凉鞋,怎么样,可以的伐?”
周谦放下报纸,越发搞不懂了。方娜冷哼一声道:“臭小子长本事了,考上了也不晓得回来。你晓得今早葛玉蓉怎么跟我说的?她讲老三个臭小子前两年也考上了,为了老婆不上大学不回城。今年要不是你的好儿媳妇也考上了,他怕是还不回来。”
“不能够吧?你可不能听葛玉蓉瞎说,那姑娘可不正派。”
“我找人问过了,人家这次没说谎。”
“这臭小子,怎么瞎胡来?”
“小白眼狼不想爸妈,我也不管他了。有这钱,我不晓得自己潇洒开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