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日料峭,空气还带着严冬未褪的寒意。
一场纷飞的雨夹雪过后,临州的山路愈发泥泞。
天倒是放晴了,只是北风携裹着阵阵寒意袭来,周围的古树也被吹得沙沙作响。
山坳间新做的坟墓,泥土还是松软的,黑色墓碑被斜阳渡上一层淡薄的光辉,无言诉说着又一段……不,应该是三段人生旅途的终结。
黑暗的墓地葬着三个人,最小的那个,过完年才十七岁……
一家四口,一夜间去了三口。
剩一个二十出头的闺女,还要面对老兰留下的事故摊子……
唉,兰家这一脉,算是要断了。
这样想着,众人看向中间那道身影的目光便都多了几分同情。
寒风凛冽,刀割似的往脸上刮过,每一丝都带着冰冷寒意。
一身黑衣的兰婉婷直挺挺跪在双亲和弟弟的坟墓前,仿佛对身后那些同情的眼神无知无觉。
那张清妍的脸上一片木然,本就白皙的皮肤被一身黑衬得近乎透明,身体从早上到现在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变,好似也成了山间一座冰冷雕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树缝间那点浅薄的光带不来多少温度,一旁兰镇山的老寒腿率先顶不住了。
心里暗叹了口气,递了个眼神给身旁儿子。
兰俊峰会意,“婷婷,先让大伙散了吧,一早上山忙了一天,太晚回去路也不好走。”
说着抬手去扶已经跪了一天的堂妹,可惜兰婉婷没动,依然执拗地跪在那里。
“婷婷。”兰镇山也跟着上前搀起侄女另一手,感觉这胳膊细的一扭就能碎,本来就没什么肉,这段时间又瘦了一大圈,要是弟弟在天有灵,肯定心疼不已。
谁能想到,过年回村喝个喜酒,竟然喜事变丧事,也是弟弟那天太累开车精神不集中,又是晚上,对方电动车还没开车灯,等到发现要避让时已经来不及,四条鲜红的性命当场没了……
想到已经离开的弟弟弟妹还有小侄子,不由再次叹了口气,仅有的这个侄女,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和儿子一起半拉半搀地将人从冰冷的泥地上扶起,他忍着悲痛劝道,“回去吧婷婷,你这样,大伯看着心里也难受……婷婷,婷婷……”
连唤了两声,终于将兰婉婷自放空的状态中拉回,她目光缓缓聚焦在面前那张和父亲有几分相像的脸上,喃喃开口,“爸……”声气弱的几乎听不见。
兰镇山鼻头一酸,“傻孩子,我是大伯。”
“……”
兰婉婷眼底的光骤然黯下来,沉默抿住了唇。
转头怔怔望向不远处的墓碑,上面两行墓碑题词,“英灵已作蓬莱客,德范犹熏故乡人。”
止不住的悲恸涌上心头,是啊,躺在冰冷地下的那位,才是她的父亲。
惘然望着面前面带关切的一众亲属,她唇角微颤,终于挣开了大伯和堂哥搀着她的手臂。
“这几天,麻烦各位叔叔伯伯了……”
冷风寂寂,女孩纤瘦的背脊轻轻弯了下去。
斜阳斑驳落她身上,照得她身影更加瘦弱,周身笼罩的悲伤和苍凉让大伙看得又一阵伤感。
二十三岁的女孩,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一夕面对这么大的变故,大伙都有些于心不忍。
“婷婷,节哀吧,你爸妈那么疼你,肯定也不希望你太难过……”
“是啊婉婷,以后的日子还长远…”
“你要坚强啊婷婷……”
……
大伙又安慰了几句,见她并没太大反应,不由摇头叹息,知道在生死面前,就算说再多的话也于事无补,之后便各自带上工具下山了。
夕阳渐渐落下西山,略显黯淡的霞光层层叠叠笼罩着大地。山风越来越大,新建的坟墓静静躺在大山之中,无声无息,空气寒冷而压抑……
兰婉婷自墓碑题词上收回视线,轻闭了闭眼,连日不眠不休的疲惫排山倒海涌上来……
一旁兰俊峰心疼地看着堂妹憔悴无神的脸,真担心她身体扛不住,轻拍了拍她,“婷婷——”
兰婉婷口袋里的手机却率先响了起来。
父子俩相视一眼,兰俊峰帮忙掏出手机,只看了眼便皱起眉头,“镇交警中队的民警陈易……要不先不接吧——”
兰婉婷怔怔看着屏幕,半晌轻摇了摇头,“算了。”
深吸了口气,她动作缓慢地接起电话。
“爸爸,我要爸爸……”一阵小孩哭声从那头传了过来,间或夹杂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叫,“她爸撞死了我老公,我不找她还能找谁,你们要是不给个合理的说法,我天天带孩子来找你们……”
尖锐而绝望的声音,听得旁边兰镇山父子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兰婉婷咬住下唇没说话。
陈易也是无奈,捂着手机往外走,“你也听到了,对方家属天天来我们这闹,我知道你现在也难过,只是主要责任在你父亲这边,赔偿的事一直得不到解决,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也知道,因为你父亲没有及时续保,这次的事故保险公司不予理赔,所以只能你们自己来赔……”
兰婉婷紧了紧手机,家里这部二手车买了三年多,年前保险就到期了,过年这段时间比较忙,父亲一直开得很小心,打算年后再去续交,谁能想到却在这个节骨眼出事了……
“……按照法律规定,民事责任方面由继承遗产的家属负责赔偿,你父亲名下现在只有市区南园那套房子,如果放弃这套房产继承权,你就可以不用承担赔偿责任,但是你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会用来支付赔偿款,如果你同意——”
“不好意思。”
沙哑女声打断了陈易的话,他话头一顿,听见那头传来女孩微弱却坚定的嗓音,“我可能没办法放弃房子继承权……我会赔偿的。”
陈易揉了揉太阳穴,“一百万不算小数目,而且说实话,你那房子不算大,也有些年代了,你……”
“我知道……”兰婉婷苦涩一笑,可那是她的家,是父母辛辛苦苦打拼了大半辈子才买下的,她怎么可能眼睁睁放弃?
几缕发丝掠过额前,和着利刃似的冷风刮过脸颊,她胡乱拨开,声音带了点请求,“请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陈易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屋里还在哭嚎的一家子,脑壳一阵胀痛,“我会和对方家属再沟通,不过你尽快吧,一旦对方起诉,法院也会强制执行,到时候这房子……”
“我明白。”兰婉婷微松了口气,“麻烦您再给点时间。”
“都不容易……你抓紧想办法吧。”
又一阵寒风吹来,兰婉婷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将手机放回袋里。
“哥,大伯,我……”她有些难以启齿地咬了下唇,但他们是家里最亲的人了。
父子二人相视一眼,兰俊峰勉强扯了个笑,“其实民警说得有道理,房子以后可以再买,但事故责任摆在这里,不解决肯定不行。”
“是啊。”兰镇山附和,“你也不小了……过几年就嫁人了,我们婷婷这么漂亮,肯定不愁找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到时候不用你买就有房子。”
兰婉婷自嘲一笑,她现在哪有心思找对象,“我无所谓嫁不嫁人,只要能把我家保住,我可以努力赚钱。”
“傻孩子。”兰镇山摇头,“你在酒店上班,一个月才四千工资,就算不吃不喝至少也要攒二十年才够,对方怎么可能愿意等那么久,到时候法院强制执行可能还更亏。”
兰俊峰也同意父亲的意思,“婷婷,你干脆把房子卖了,现在市值估计一百五十万左右,扣掉赔偿的钱还能剩个五十万,以后你自己日子也宽裕些……”
“可……”兰婉婷还想再说,兰镇山仿佛看出了她心里的想法,“你看我们家去年刚装修了房子,你哥也有两个孩子要养,你嫂子又没上班,我腰不好去年都没怎么出去找活干,家里也不宽裕……”
兰婉婷不说话了,大伯和堂哥都只是普通的瓦工,大伯母身体不好,堂嫂在家带两个小侄子……
她眼底的无助令兰俊峰心里不忍,“婷婷,你要说一两万我们还能拿得出来,但是一百万真的太难了,你还这么年轻,没必要背这么大的担子……”
可那是她的家啊,承载着他们一家四口所有快乐的记忆,也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了。
定了定神,她不再多说,勉强冲他们弯了下唇,“谢谢你们,我会再想办法的。”
兰镇山父子相视一眼,兰俊峰担忧地说,“你还是好好考虑吧。”
兰婉婷知道他们为了她好,只是有些事无法感同身受,大家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也不一样。
轻点了下头,“嗯。”
下山后,兰婉婷硬着头皮几乎找遍了所有亲朋好友。
然而一听到借钱两个字,大家都表现地很为难,临州村不大,她父亲撞死人的消息半月之间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尽管她一再表示自己一有钱就还,但还是吃了不少闭门羹……找了一圈下来,只勉强借到了六万,其中三万还是兰俊峰背着嫂子偷偷给她的。
没办法她只能再去找同学,只是大家都才毕业不久,兜里也没什么钱,除了一向节省的闺蜜欧阳丹借了她六万,其他人顶多只拿得出几千。酒店的同事更不用说了,除了个别熟一点的借了点,剩下的都委婉表示手头不宽裕。
东凑西凑,最后统共只借到了十几万,相比一百万的赔偿金,无异杯水车薪……而父母那点存款早在这次办丧事中花光了。
本想回宁城再想办法,结果在车上又接到了陈易的电话,他告诉她对方表示如果她一星期内拿不出赔偿金就直接向法院起诉……
一星期的时间,她就是卖了自己,也攒不到一百万。
夜色渐深,兰婉婷从镇海站下了车,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晚风萧瑟,霓虹斑驳,路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途,唯有她,孑然一身,了无希望。
明明半个月前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庆祝弟弟期末考考了全年段前二十名,当时父亲还很骄傲地说他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唯独生了这一双儿女,女儿听话懂事,儿子也很争气,母亲也笑说现在就盼着她找个合适的对象了……
可是怎么这么突然的,他们全部离开了她?
漆蓝的夜色像一张沉默的脸,漠然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冷风刺股,一辆黑色奔驰疾驰而过,水花溅了她一身,本就单薄的裤子湿湿贴在身上,冻得身体近乎僵硬……
兰婉婷呆愣站在原地,泪水却突然止住了。
突然想起,也许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她。
眼底冒出希望,他那么有钱,一定能借她。
想到这,她擦了把眼泪,抖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
炫酷的彩铃响起,一阵又一阵。
而她心如火燎,牙齿冻得不住发颤。
可惜……
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都没人接。
兰婉婷看了眼屏幕,又拨了过去……
一连打了四五个,那头始终没人接听。
是不是,他也知道她是来借钱的?
兰婉婷眼底的光终于渐渐黯了下去。
她绝望了,父母和弟弟已经不在了,难道连他们的家都要保不住了?
都是她太没用,从前只知道依靠父母,却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失去他们,失去弟弟……
举目四望,突然感觉孤独而茫然,往后余生,真的要一个人走下去吗?
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了镇海桥边。
凄冷夜下,黑漆漆的河水从桥下缓缓流走,清冷的月光洒在水面,隐隐浮现出双亲和弟弟的脸,他们对她笑,仿佛在邀她去和他们团聚。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跳下去吧,只要跳下去,你们一家四口就可以在一起了。
跳下去吧,他们都在等你。
跳下去吧,反正家也没了。
跳下去吧,你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兰婉婷终于爬上了栏杆。
她闭上眼睛,感觉有风穿过耳畔,张开双臂,像黑夜中展翅飞翔的鸟。
缓缓俯身,她心里默念着:“爸爸妈妈,小志,我来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坠下去时,一只手拽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