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抱歉抱歉,是这奴不长眼睛惊扰了大人。”
血腥味……
陆今瑶对血的气味向来敏感。
毕竟刚刚发生了意外事故,担心对方因此受伤,她戴上面纱,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马车帘。
就见出声的中年男人手拿着一根拇指粗的皮鞭,一边低声下气地道歉,一边一个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少年的身上。
在开启眼睛的夜视功能后,陆今瑶就见倒地的少年痛苦地蜷缩着。
他满脸湿透的墨发,满身肮脏的泥泞,鲜红的血液从伤处渗透而出,与哐哐砸落的暴雨融为一体,黑色的衣服里尽是一片深浓的乌红血色。
“慢着!他伤得很重,你别打他了。”
“这位小姐,这奴隶私自逃出多次,不打不行,长不住记性。若非小姐的马车帮忙拦住,怕是要被他偷跑了。”
破碎的衣衫在一道道鞭痕下几乎衣不遮体,无数狰狞的伤口如同蜿蜒的毒蛇般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完全掩盖了肌肤原本的色泽。
陆今瑶只觉触目惊心,心里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仿佛自己的出现阻碍了这个少年逃生的道路。
“别打了,我给他赎身。”
中年男人眼睛一亮,当即竖起五指:“五十两!这奴就送给小姐了!”
五十两的奴隶简直是漫天要价,但眼下少年生死不明,脖颈拴着铁链,就像是流浪狗一样奄奄一息地蜷缩在泥地里。
触及他全身上下一道道斑驳的血痕,若是不及时医治怕是要一命呜呼,陆今瑶的心忽然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吸了吸鼻子,怜惜道:“赵侍卫,拿五十两银子给他。”
“小姐!”云苓惊呼一声,急忙拉住陆今瑶的衣袖,就见自家小姐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这位官家小姐如此爽快,这样半死不活的人五十两竟眼睛都不眨一下,中年男人贪婪地想要再往上加价,就对上了赵侍卫横眉冷对的目光和他腰间明晃晃的长剑。
他见好就收,立刻谄媚道:“多谢小姐,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见中年男人只向赵侍卫递来了项圈钥匙就要离去,陆今瑶怔愕道:“他的卖身契呢?”
“黑市里买的奴隶,哪有什么卖身契。小姐若是担心他不听话,怕他跑了,就像我一样栓根铁链。但他力气很大,像这种野蛮、不服管教的奴隶,得用条比这根更粗、玄铁所制的铁链。这个项圈就是玄铁所制,只能用钥匙打开。”
不是身家干净的家奴,而是黑市里来路不明的奴隶。
赵侍卫下意识抿唇,提醒道:“小姐,黑市是鱼龙混杂之地,时常会出现一些被拐卖和来路不明的人,极有可能会招惹祸端。既然此人没有卖身契,就解了他的项圈还他自由吧。”
少年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不醒人事,仿佛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覆灭。就这么把他丢在雨里,恐怕是九死一生。
陆今瑶没有丝毫烦乱,果断摇头道:“赵侍卫,既然已将他买下,他便是我的人。你将他抱上马车吧,我们需速速前往医馆,万万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小姐!您不能让他进马车!”一直没出声的云苓遑急道,“这关乎到小姐您的声誉!孤男寡女怎么能共处一室!”
赵侍卫同样神色凝重。
陆今瑶不是中规中矩的闺阁小姐,丝毫不在意这些陈规束缚,只觉得救人更要紧。
“别人又不知道,而且哪里是孤男寡女,你们不也在吗?难道任由他重伤昏迷,置身于风雨之中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见赵侍卫仍有些迟疑,陆今瑶撩起裙摆道:“赵侍卫,你若不帮忙,那我就亲自下车扶他上来。”
赵侍卫和云苓双双被吓住,呐呐妥协,暗叹小姐太过宅心仁厚。
在赵侍卫将昏迷的少年抱上马车后,近距离看清他伤势的陆今瑶和云苓双双吓了一跳。
那张被湿发遮掩的面容,满面血污之下竟是布满了斑驳的疤痕,其中有一道恐怖的疤痕蜿蜒地贯穿了他的左眼,几乎毁了他的容。
破烂的衣裳黏在血肉上,干瘦孱弱的身上,不只是鞭痕,血污的衣衫下还有刀伤、剑伤、箭伤,还有多处烙铁的烫伤,伤上加伤,有些甚至已经化脓,可以说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被吓哭的云苓,满脑子想的是,这人一动不动不会已经没气了吧……
马车里燃着炭火,暖意融融,但这个少年身体却彻骨得凉,自挨了一鞭子后就再也没有动过一下,而只是将他抱上马车这点距离,他的伤口就再度崩开,鲜血汩汩而出。
毕竟是小姐救下的人。
赵侍卫心神一紧,紧张地伸出手探到少年的鼻翼下。
仔细地感受到他还有微弱的气息后,他虽不敢放松警惕,却也松了一口气。随即马绳一响,驾着马车急急向城里赶去。
陆今瑶目光下移,就见一路颠簸,少年身上的伤口又涌出了血,整个车厢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这人怕是还没到医馆,血都要流尽了……
她眉心紧蹙,心焦如焚,余光瞥到了马车里的药箱,里面应该有金疮药的罐子。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帮他上药,转念便想到哪有大家闺秀给一个奴隶上药的……
她让赵侍卫将一个奴隶抱到车厢里,已经于理不合,切记不能再做其他出格的行为。
而赵侍卫正驾驶着马车,这个任务只能落在云苓头上。
作为陆今瑶的贴身婢女,云苓是因为学过医才万里挑一被选中。
云苓怕得要死。
望着眼前密密麻麻骇人的伤势,她感觉自己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花了五十两巨资买下的奴隶,自己绝对不能让小姐的钱打水漂。
小姐宅心仁厚,若是没成功救活人,定是要自责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也绝对不能辜负小姐宅心仁厚的善心。
于是,顾不得那股刺鼻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云苓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用钥解着少年颈部拴着的项圈。
这项圈不知戴了多久,在少年的脖颈上刻下深深的勒痕。
她就觉得难受得紧。
谁知手才刚拿下项圈,一直一动不动宛如死人的少年猛地睁开了眼睛。
凛冽的寒芒锋利如刃,瞬间从他的眼中射出。
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他五指如爪,刺向眼前女子的心口,带着强烈的敌意。
而这时,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少年的动作瞬间落空,当即大吐了一口血。
被主子拉回背后的云苓瞪大双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小姐突然握住了对方的手,瞳孔瞬间地震了起来!
“别害怕,已经没事了,我们不会伤害你,刚刚云苓是在帮你取下项圈……”
直接握住了少年再度袭来的手,他的手同样是饱经风霜的粗糙,布满了青紫的伤痕,陆今瑶用另一只手拿起金疮药的罐子在少年眼前晃了晃,放缓语气,柔声安抚道:“你伤得太重了,现在我们需要给你上药止血,否则还没到医馆,你可能就要流血过多而亡了。所以你乖乖的,别再乱动了好吗?”
颈部空荡荡的松弛感让少年震愕,但原本紧绷戒备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这句友善的话语而放松下来。
他依旧警惕与敌意,意图抽回自己的手,然而下一秒,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仅剩的气力,软软地瘫倒在了车厢里。
他的目光再度变得迷蒙和空洞,口中不断地溢出着鲜血。
本是要松手的陆今瑶见状,迅速将金疮药的罐子塞进了云苓的手里,几乎是惶恐地双手握住,大喊道:“马上就要到医馆了,你坚持住,千万别睡啊……”
前世,陆今瑶最害怕的就是死亡。
她非常惜命,虽然被病魔折磨,几次在生死线上徘徊,都想尽一切可能活下来。
哪怕眼前的少年只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她都在一霎那间惊恐了起来。
更何况今天还是她的生日,虽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都不希望这一日见血……
她不禁用力捏紧他冷得彻骨的手,仿佛这样能给他传递自己的力量般。
“你的苦难已经结束了,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啊。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等着你……”
为少年上药的云苓望着小姐紧握的双手和几乎是哭腔的声音,想到小姐惊惧交加才有如此唐突的动作,咽下了所有想要说的话。
甚至被这股悲伤的气氛所感染,她的手不断颤抖,跟着抽抽涕涕道:“是啊,你要活下来啊……小姐为了救你,花了五十两啊……”
是她五个月的月钱呜呜呜……
在云苓上药包扎后,少年身上的伤虽仍然触目惊心,但血总算是止住了。
只是人依旧晕厥了过去,失去意识前还反手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没想到对方握住自己的陆今瑶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对方握得极紧,就像是握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在昏迷中竟也紧抓着不放,令她一时没能第一时间抽回。
见小姐雪白的柔荑被对方粗糙泥泞的指节紧握得泛白,目睹这一幕的云苓气得差点晕过去,气鼓鼓地一指头一指头地把他的贼手掰开。
刚才发生的事情,两人都缄默不语。
在到达医馆后,由赵侍卫将人送进了最近的医馆,陆今瑶和云苓则在马车里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赵侍卫匆匆走出,向陆今瑶禀告道:“大夫说,那少年伤势极重,除了日积月累的皮外伤外,还受了极重的内伤。若是再晚上些许,就要丧命了……”
“能治好吗?”陆今瑶的心揪了揪。
“大夫没把握……说能否挺过危险期,全凭他的意志力了。”
“回府,让邱太医看。”
“小姐,你还要把他带回府?”
“他是我买下的奴,不带回府,将他安置在何处?”
见赵侍卫神色凝重,陆今瑶软下声音,染着细密水露的眼眸透着悲天悯人的忧虑:“赵侍卫,你莫要担心,我只是希望他能更快地好起来。等他醒来,我就还他自由,不会真的留下他。”
邱太医是医治陆今瑶的大夫。
陆今瑶觉得他水平欠佳,在陆今瑶的病情日益严重后竟是没有检查陆今瑶的药包,但凡查一查、看一看,也不至于被二房钻了这样的空子。
但比起民间的郎中,赵太医的医术应该是更精湛高超。
所以,这个大夫既然没把握,陆今瑶也不打算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等回府后,就说我感染风寒病倒了,派人去请邱太医为我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