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十三。

这是一句骂人的话。

“拐着弯儿骂我呢?”他拿着瓶汽水,双手抱胸地靠上洗手台,光从后背照进来,橙黄色的一片,时不时在他发梢上跃动。

“这都被你听出来了。”林沚宁也没遮掩,大方承认,程遂被那副理直气壮的坦荡弄笑了,想说些什么,发现自己还真反驳不过她,他就那么等着,看林沚宁挤处凝露,抹在手上,她的手本来就细白,挤了凝露后,连指甲盖儿都泛着盈泽。

涂完,林沚宁言归正传:“但是今天还是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提前报警。你盯他们很久了吗?”

“嗯...”程遂拖着长音回想了一下:“暑假末,你在游川巷第一次见到我,误以为我贴小广告的那天。”

“...”

“那时候没看清脸。”林沚宁心想,要是看清就不会喊你管道师傅,说不定直接喊你程少了呢:“所以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取·卵广告。”

说到这儿,林沚宁突然回想起程遂的一个举动。

当时,她在等程遂挪位置,无聊到看小广告打发时间。墙上什么广告都有,扫了一圈后,她看到一个‘代’字。说实话,在此之前,她没想到‘代’字后面会跟什么,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代·孕取·卵的广告,程遂直起身的动作,明显就是想挡住她的视线。

“你那天...”

程遂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少看到一个就少看到一个吧。汽水。”

他抬了抬下巴:“再不喝就没气儿了。”

林沚宁学着他的样子,灌了一口,丰密的气泡顶着她的上颚,呲呲呲,像是烧红的铁烙浸入冷水,她听到热意消散的声音。

林沚宁到家的时候,指针指向六点半。

虞姜英烧好了菜,摆在桌上。听见玄关处的动静,从房间里探出头:“今天放学不是挺早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路上遇到了点事。”林沚宁边换鞋边说:“出租房那边我去过了,没什么问题,租户打扫很干净。”

“哦。那就好。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做事还挺有条理。”她怀里抱着弟弟,掌心拍背轻轻哄着,她弟都睡得流口水了,也不知道在哄什么。

“你是不知道,起先他联系我的时候,我一听他是高一学生,我都不想租的,总得有监护人签合同吧,后来是一个自称为他小姨的女人出面,又给我抬了点价,我这才答应。”

林沚宁心想,主要还是后者吧,又想,或许陪聊真的挺赚,程遂怎么看都不像是拮据的人。

“看这情况,我估计是他擅作主张搬出来住,家里人不同意呢。哎,现在的小孩就是叛逆,做家长的也不容易啊。”

林沚宁未置可否,自顾自地去洗手间洗手。

吃过晚饭,她把暑假买的学习资料和读书笔记又整理了一遍,打算把几本轻便的带去军训基地,不至于落下太多。

她的字迹并不潦草,但也无法归为工整那一类,撇捺的时候总是不受控地‘越矩’,因此看上去是流动大气的。

理了大概半小时,她才发现暑假的学习资料摞起来居然也有两本新华字典这么高,都是她未雨绸缪的奖章。

有人说过,她眼界太高,有时候看看眼下也挺好。是这样吗?在一个学到崩溃的下午,林沚宁也曾这么想过,她甚至在自己的帖子写过这么一段话:如果我得付出十倍百倍甚至于千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和那些普通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么中规中矩得过且过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她的帖子类似于个人树洞,一开始也会有人评论,诉说相同的经历。而她使用电脑的频率很低,一周一次,还是沾了学校信息技术课的光,回复不及时干脆不回复,慢慢地也就没有人在她帖子下互动了。

但是一周后下午,她随手打下的那段话下多了一条评论。

她还记得那天是暴雪后的第一个暖阳,雪化的日子比寻常还冷,她缩着手去点冰凉的鼠标。

窗外无声,雪覆在枝头,从远到近,层层叠叠地铺着,太阳一照,纯净又明亮。

机房的窗帘拉开,包裹在敞亮的白光里,屏幕反光,林沚宁得凑近了才能看到那行字。

———原生家庭如何,认知局限如何,都不过是限制你的起点,绝不是终点。

有一瞬间,雪落入火山,一下子把寒意烧透。

其实没有这句话她也可以撑下去,就像雪迟早都会融化,春天迟早会到来。

但是她想,就在所有人都忠告她要循规蹈矩,不要在冬日幻想春季的时候,应该没有人会拒绝一个提前被淬炼好的春天。

林沚宁点开那人的主页。

他的ID是CS,反恐精英游戏的缩写,除次之外,她获取不到任何信息。

第二天一早,林相文送她去学校,送到校门口的时候,林相文还让林沚宁站在同文中学的校门口拍了张照。拍完,不知从哪里复制了一条朋友圈文案,配上图,拿给林沚宁看:“这样发可以吗?”

早间分享:再忙再累也别忽略了家人。女儿军训第一天,当父亲的亲自送,祝女儿快乐每一天。#朋友圈文案#早安晨之美#早安文案老年人文案

“...”

“您要不把后面的tag删一删。”

“哦哦。差点忘了。”他又去戳删除键,删完,点击发送:“那你自己进去吧。我上班去了。”

林沚宁看着一大一小行李箱,觉得自己非但没讨到好,还赔上一张死亡角度的照片,有点得不偿失。

今天集合点不在教室,而在体育馆,林沚宁隔着老远就听见了体育馆里传来的声音,高一一共11个班,一人一句快把体育馆闹得沸反盈天。

体育馆的四个门悉数开着,林沚宁进去的时候,两眼一闭,差点被里面难味的汗味和廉价的塑胶味熏晕,偏偏还有那种不知好歹的男生,为了吸引女生的视线,时不时地撩一把衣服,展现自己皇帝的腹肌。

她只觉得好吵,人类的呼吸都变得好吵,不仅吵到她耳朵,还吵到了她的鼻子和眼睛。

许宥今天倒是不投篮了,在队尾跟陈纾麦玩打手背的游戏。

他整个人扭得跟海带结一样,贱兮兮地挑衅陈纾麦:“打不到吧打不到吧。”

话音刚落,陈纾麦的巴掌猝不及防地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像脚踏垃圾桶一样,无声地张了张嘴,从林沚宁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他的扁桃体。

他托着自己通红的手,捺着嘴角向程遂卖惨:“她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啊。到时候运动会扔铅球,我一定给她报一个。”

程遂也不向着他,谁让他没事找事,自找的。

陈纾麦听他编排自己,立马回嘴:“那跳高项目你肯定榜上有名。”

许宥听不出好赖话,真以为她夸自己呢,得意地抬起下巴:“是因为我惊人的弹跳力吗?”

“成为备用竿的话也很厉害啦。”

“?”

什么意思,骂他细狗?

他不服气,把袖口撩到肩上:“这是肌肉你懂吗?见过肌肉吗?不是所有人都有好吧。”

说完那句‘不是所有人都有’之后,陈纾麦的视线悠悠地地落在一旁的程遂身上。

程遂手里托着从后面传来的花名册,视线从上而下扫视,停在名字那栏,手腕一抬,在自己名字的右边打了个勾,边打边脱口而出道:“我没有。”

谁信啊。

昨天湿了半边肩的时候还能看见背部线条呢。

但是陈纾麦也没立场说什么,她收回视线,问许宥还玩不玩,说不玩吧好像很没面子,说玩吧,陈纾麦下手真的很重,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林沚宁。

程遂给他递名单,他没空接,说了句‘你帮我打上不就完了’,立马冲林沚宁招手:“我们在这儿!”

陈纾麦扭头看见林沚宁,一下子把许宥抛到九霄云外,她疾步上前,接过林沚宁的大行李箱:“我来帮你提。”

“谢谢。但它可以拖。”

“一样的。”她接过其中一个,一五一十地汇报刚才的聊天话题:“我们刚刚在聊腹肌。”

“谁的腹肌?”

“你同桌的,他说他没肌肉,但是昨天下雨,我看他后背明明就有肌肉线条。”说着,还时不时地往他后背看。

后者低着头,大骨架完美地撑起了衣服,传递纸笔的时候,手臂的肌肉牵动肩背,确实能看出一些肌肉走向。

陈纾麦没看过那张弹窗广告,林沚宁却是目睹过的,别说腹肌了,程遂这人真是老天赏饭吃,老天赏别人是三菜一汤,赏他就是满汉全席,应有尽有。

林沚宁叹了声气。

陈纾麦以为她在惋惜,胳膊肘乱拐道:“宁宁,你同桌的防备心好重哦。”

这话听起来像告状一样,说得林沚宁都愣了一下,很多时候,告状行为往往默认你可以管束对方,而她和程遂的关系真没到那种‘招之肌来’的地步。

林沚宁没搭腔,岔开话题:“是不是在点名?”

“好像是。”陈纾麦盯着程遂手里的名单,问他:“是要在名字后面打勾吗?”

程遂头也没抬,说,“打上了。”

那双指骨漂亮的手把蓝色的文件夹一阖,右手拇指摁下圆珠笔的按钮,走上前,一并交给站在前面维持纪律的班主任。

点完名,班主任领着班里同学有序地上车。

一辆大巴车能坐44个人,几乎是装下了一整个班级。训练基地在郊外,需要40分钟的车程,刚上车的时候大家对军训充满了新鲜感,班主任拿着车载话筒,愣是说了好几次‘安静’才把声音压下去。

“军训开始之前,我先点名表扬我们班的两位同学。”

劣质音箱传来‘滋滋滋’的杂音,大家都仰着脖子往车头看,谁那么有本事,一开学就被点名表扬。

孔托起势,努力做到字正腔圆,虽然还带点方言口音,但好在气十足,播报出了一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努力感。

“她,英勇无畏沉着冷静,捍卫市容更有捍卫正义的光荣;他,未雨绸缪临危不惧,身手矫捷更有智斗;她他联手,有勇有谋,终擒不法分子落入法网。”

话音刚落,车内爆笑。

许宥又跟踩脚垃圾桶一样,张着嘴笑:“要是以后都是这种表扬方式的话,我们班没人敢做好事了。”

坐他旁边的程遂脸色不算太好,许宥没有眼力见儿,不断地拿胳膊搡他:“你说,是哪个倒霉——”

‘蛋’字还没说出口,孔托就把当事人的名字报了出来:“让我们一起向林沚宁和程遂同学学习。”

许宥合上‘垃圾桶’,滑稽的转了个音:“但是吧...都是褒义词呢。”

同学们的视线纷纷寻找二人的身影,有几个跟程遂关系好的,知道他开得起玩笑,不要命地在那儿编口号:“哟,不惧哥。两岸猿声啼不住,谁碰遂哥谁发怵。我遂哥他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我们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啊。”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送你死路一条。”程遂睨了他一眼,带点警告的意思却也不是真的生气。

这个时候有女同学替林沚宁抱不平:“干嘛只夸程遂。林沚宁也很厉害啊。”

林沚宁心想,这是什么好事吗。

拜托了能不能别替我打抱不平。

下一秒就有人喊起了口号:“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们宁姐最耀眼。”

林沚宁:“...”

“都坐下。车辆在行驶过程中不许站立。”孔托又把从年纪主任那里听来的光荣事迹复述了一遍,底下的呼声一阵又一阵的。

陈纾麦和许宥同时拷问身边的人:“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

二人口径出奇地一致:“碰巧遇上。”

好没趣的回答,刚燃起的一点火苗偃熄旗鼓。

大巴车开一段踩一下刹车,终于在十五分钟后缓缓驶离市区,小路上畅通无阻,困意席卷而来。

他们有什么抓什么,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盖着东西。

林沚宁两手空空上车,所有的东西都在行李箱,偏她运气差,又挑了一个太阳直射的位置,每次刚闭上眼,白炽光斑就从她脸上闪过。

这么睁眼闭眼了几回后,她索性坐直身子不打算睡了,就在这时,一件冰凉触感的防晒衣兜头盖了下来。

右胳膊被人挤了挤,昏暗视线下,陈纾麦压低声音说:“我们一起睡啊。”

说着,把脑袋往她肩膀上一靠,林沚宁瞬间僵直了身子。

虽然都是女生,但这也太暧昧了吧。

她扯着防晒衣的一角,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两人靠得近,她能听到同一件衣服下,陈纾麦的呼吸声。

如果人生有很多课题,那么关于友情的课题,林沚宁近乎缺失。她也曾有过好朋友,有过亲密无间的少年时代,当她把为数不多的热忱给出去的时候,她的朋友却选择跟别人一起背刺了她。

问题被丢出的时候总是期待着被解决。

然而在典型的东亚家庭中,问题就像是一枚不起眼的小石头,扔到深不见底的水潭时,也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虞姜英轻描淡写地说多大的事,换个朋友就好了。会好吗?林沚宁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妥善地处理情感生存,他们只会通过固有的行为模式告诉你,发烧了要多喝热水、冷了要穿衣服、一加一等于二、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却从来没有人教过它她,一段破裂的友情该怎么处理。

她只能自己摸索,并且懂得了一件事,任何破裂的关系都不值得修复,因为被赋予值得两个字的人,永远不会将自己和你置于破裂的境地。

从那时起,她就不再有亲密朋友了。

所以当陈纾麦往她肩上靠的时候,她保证这题绝对不在她刷过的题库里。本持对‘未知’肃然,她果真一动不动地任她倚着。

直到半小时后,大巴车驶入训练基地,陈纾麦被减速带震醒。

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不慎带落了衣服,她这才发现,林沚宁像个没有揭盖头的新娘,端庄自持地坐在那儿,与拿着拖把大杀四方样子完全不同。

“你这样保持了一路?”陈纾麦掀开衣服。

衣服摩擦发顶,发丝在发顶跳舞。

林沚宁‘嗯’了一声。

陈纾麦神情微动:“是为了我吗?”

“不是。我从小就喜欢打坐。”

“林沚宁。你嘴好硬。”陈纾麦抱住她的胳膊蹭了蹭:“但是你知道吗?我最开始就是被你这种关你屁事关我屁事、极具攻击性的性格吸引。”

林沚宁睨她:“这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拜托这超酷!”

居然会有人喜欢她这种半死不活的精神状态,她也不赖的。

林沚宁把防晒衣盖在她头上。

“知道了。快下车。”

大巴陆陆续续地停在空旷的训练场上,车头对着对面墨绿色的台子,台子上拉着欢迎新生的横幅。教官们顶着大太阳背手站成一排,身前立着每个班级的牌子。

“我靠。这也太晒了。”

“不会每天都要在太阳底下练吧。”

“我们班的那个教官看起来好凶,未来7天完了啊。”

“磨蹭什么!”教官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吼人:“速度快。五秒时间集合。”

话音刚落,陈纾麦就拉着林沚宁跑了起来,后面一群人紧跟着开始冲刺,空旷的训练场瞬间站满了人。

教官开始做自我介绍,介绍完,开始强调纪律:“我的荣辱跟你们的荣辱是一体的,其他要求没有,只要正步别同手同脚,转身分清左右,蹲下别双头抱头就行了。要知道你们丢脸,我也会被其他连队一起嘲笑。”

底下稀稀疏疏地回答:“知道了。”

“没听见。再答一遍。”

“知道了!”这次的声音比上一次高亢了许多。

“在正式训练之前,我把军训基地的情况给你介绍一下。男女生分开来住。女生住这儿,男生住后面那栋楼。除了日常训练之外,整理内务也是军训的考核内容之一。你们班主任有没有跟你们说要选两个军训负责人?”

大家摇头。

“那有没有自告奋勇的?”

“军训负责人要干什么?”

教官说:“镇场子。”

“镇场子?那不就临危不惧我遂哥,英勇无畏我宁姐吗?”

林沚宁噎住,他语文行不行啊?

自告奋勇是毛遂自荐的意思,不是逮着别人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