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营业室的门,热浪扑面,晒了一天的水泥地,倒上一杯水能“嗤嗤”冒烟。
伍彩云感觉自己呼出的气都是热腾腾的,还好宿舍在一楼,二楼屋顶没有隔热层,活生生蒸桑拿。
西边晚霞漫天,傍晚时分,除了食堂,其他地方显的格外空旷。
解放前,粮站原是刑场加乱坟岗,八号粮仓后头有一条排水渠,因为没人管理,渠水暗绿如墨汁,两边杂树杂草疯长,正对着八号仓库侧面,两棵构树长得茂盛,俗称“肥猪树”,食堂喂的两头大肥猪全靠吃它。
老职工们从来去构树那边,那里正是刑场位置,职工们私下传,构树又高又密,是人血养的。晚上加班回宿舍,必须要从八号仓库门前走过,伍彩云瞟了一眼不远处,赶忙收回目光,不由地跟紧李岩。
“怎么了?”李岩敏锐地觉察到变化,后面不紧不忙跟着的人儿,突然加快脚步。他放慢脚步,扭头问。
“没、没什么。”她稳住心神,低头回道。李岩道:“晚上我也要加班,正好一起回宿舍。”
“好哇。”伍彩云整个人有了神彩,眼底星光点点。
一前一后进食堂,气氛有些不对。
晚饭正点来食堂,职工们都在,有些打了饭菜,拼上桌坐在一块边吃边聊,除了主任不在,几乎所有职工齐全了。粮仓的,门市部的,财务,电工木工,调度,质检。
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大部分职工齐刷刷地看向两人,当然,看向李岩的多一些。正在打饭的职工,打完饭菜,跑得比兔子还快。孙站长坐在正对面,呵呵一笑:“李工来了啊,今天有绿豆汤,辛苦了辛苦了。”
按规矩,正对面位置是食堂的上位,除了主任或者省里市里来人检查工作,平时没人坐。也不知道怎么了,孙站长今天坐上位吃饭。
听了他的客气话,伍彩云知道此人心口不一,刚在仓库和李岩暗示不管不担责,背地里耍暗枪,故意坐上位,告诉仓库的人,谁要是跟着李岩干,就是和他做对。
门市部的职工,多少也会卖他几分面子。
只见职工们有埋头吃饭的,有相互小声地说话的,还有装作没看到的。刘霞坐和会计出纳坐一桌,嘴角噙着冷笑。
李岩目不斜视,稳步走到窗口,拿出饭菜票递进去:“师傅,五两饭,三两菜。”余小红麻利地夹起一钵饭,倒扣到他饭盒里,舀上一瓢莴苣和麻婆豆腐。
大刺刺地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伍彩云冲着余小红笑了一下:“都要三两。”余小红极快地瞟了一眼四周,职工们的注意力都在李岩身上,她手里的铁勺在菜里按了一下,连汤带菜,打了一大勺,伍彩云冲她眨巴了一下眼睛。
伍彩云没来之前,她听到职工议论李岩,刘霞刻意提伍彩云,她只是食堂临时工又是哑巴,没人放在心上,所以,是是非非听了不少。
每次伍彩云来食堂,她喜欢多看几眼,长得好看从不说人事非,余小红不免有几分担心。
伍彩云端起饭盒,走到李岩的桌边,坐了下来。虽然李岩小时候很可恶,落井下石的事她做不出来。
李岩吃饭速度快,饭菜下肚一半,她才吃了三分之一。
好在李岩放慢速度,她才能跟上。职工们觉得没趣,李岩没有盛气凌人,伍彩云人家也没有伶牙俐齿。
吃完饭,三三两两洗完饭盒,有的回家属院,有的回宿舍。孙站长走的时候,倒没忘记客气,“李工,慢慢吃。”
“孙站长,慢走。”李岩眼底闪过一丝阴冷,语气却没波澜。。
直到水池边洗碗身影,走过来俏生生地问他要不要打绿豆汤,他才扬起眉,站起身抄起饭盒,走到水池边,冲刷饭盒子。
“喂,你妈说,你的饭盒都是油星子。”伍彩云舀了一勺绿豆汤,脸盆里的绿豆汤见了底,剩下的尽是绿豆沙。李岩回身拧开水管,面无表情地连连冲洗两遍饭盒。
“都给你。”伍彩云端起脸盆,全数倒进他碗里。一阵豆香味扑鼻而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睁圆着眼睛问他:“早上你不是说请我吃西瓜吗?”
“放宿舍了,一会去拿。”李岩不客气地仰头喝了两大口,喉结处,骨碌转动。
“你等我会。”伍彩云悄声地说,李岩不解其意站在原地,看向她的背影,只见她走到食堂后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余小红送她出来的时候,悄悄地塞给她一个鸡蛋。
李岩装作没看见,送她进了营业室,他回宿舍搬西瓜。中午,他去供销社二毛钱挑了个西瓜,本来要送到伍彩云宿舍,门锁着,他只好先放自己宿舍。
抱着西瓜带上小军刀,到营业室时,天已经黑了。
营业室里,日光灯管忽暗忽明,伍彩云搬过木梯一脚踩上梯子,侧身对余小红说:“小红,你扶住,我上去看看。”余小红眼睁到最大,连连摆手,嘴里“呜呜”发声。
营业室和一号仓库最低处一样高,四米高度,灯管处有三米,她竟然要爬上去。女人,你要干什么。李岩劈头盖脸地说:“给我下来。”
伍彩云像看到救星一样,收回脚,指着灯管:“是不是坏了?”
坏没坏上去看了才知道,李岩从柜台里拿上手电筒,拖住梯子,摇晃了一下,检查有没有散架的迹象,猫身爬上去,伍彩云和余小红左右扶住梯子。
结果,灯管烧了,没法修。他爬下来,在小房里找出一根新灯管安上。
营业室顿时明亮起来,伍彩云抱起西瓜,放进脸盆里,冲洗一遍。拿起桌上的小刀,“嗤”地划下去,小刀太小,划不到头被卡在西瓜里。
葱白似的手指,皮肉嫩的像豆腐,李岩微微偏过头,不敢直视。“我来。”伍彩云讪讪地放开手,李岩握住刀柄,左手滚动西瓜,小刀顺着西瓜“刷”地划开一道口,分成两半。
又在他手里,变成刚刚好的小块,不用扑到西瓜皮上啃下面的瓜肉。
伍彩云递给余小红两块,两人相视而笑,坐在桌边啃西瓜。李岩只好自己伸手拿西瓜,原来她叫余小红来营业室吃西瓜,据他了解,伍彩云在粮站和同事关系一般。
让人更好奇的是,吃完西瓜,伍彩云问余小红认识字不,余小红点点头又摇摇头,伍彩云问她想不想学识字,余小红忙不迭地点头。
李岩坐在自己办公桌前写方案,对面两人正常说话,只要耳朵不聋,想不听见都难。
伍彩云在认真地教人识字,因为对方是哑巴,比教文盲还难。她也不急,轻声细语地说:“看我的嘴型,跟着我一起发音。”
原书里,余小红一直是个哑巴,二十五岁嫁给二婚带娃的农家汉子,她爸爸做了酒厂的酿酒师傅,家庭条件好了,她已经是两个女娃的妈,前面还有一个女娃,婆媳关系不好,她的日子照样不好过。
虽然是有目的接近余小红,伍彩云还是抱有幻想,希望能通过肌肉训练,能让她说一些简单的话,她不是天生的哑巴,也不是嗓子的问题。
有目的同时,能帮助她,内心少一些愧疚。
“拿上笔。”她递上钢笔,余小红眼神畏缩,不敢接。
锅铲,扫帚什么的拿过,就是没握过钢笔。伍彩云站到她身后,抓起她的右手,果决地塞钢笔。
“为---人民服务!”半握住余小红的手,带着她写下几个字。开始,余小红还需要人还着一起写,几遍过后,她自己慢慢地竟然写出来。
伍彩云高兴地竖起大拇指,激动地喊出声:“小红,你太棒了。”余小红露出梨涡,她不明白棒是啥意,竖大拇指是夸人的意思她知道。
李岩笑了笑,继续专心做事。
余小红练字,伍彩云检查旧账,营业里室只剩下算珠的声音。
原主经手的账,全部核对一遍,又发现几处被改过的,伍彩云一一改正,她多留了个心,原主经手的票据也检查了一遍。
收粮的程序有两道,收进来的粮食,先由仓库开票,注明数量。再由营业室制票,算出金额,农民拿制好的票领钱,原主干的就是制票的活,收粮时,如果各大队挤到一起,她还要被抽调到仓库开票。
票据太多,没法一张一张的查,灵机一动,伍彩云顺着账本上改过的地方查,吓的砰砰乱跳,颤抖手翻去年秋粮的票据,对着账本一看,对方心思缜密,为了让她哑巴吃黄连拿出任何证明清白,留底的票据和账本改的一模一样。
脑子里浮现一个人,刘霞,除了她没有人如此轻松拿到票据和账本。
“出了什么问题?”李岩见她捏着几张票据,有些发呆,忍不住问。伍彩云看了一眼正在认真写字的余小红,低下头走过去,摊开手中的票据,小声地委屈道:“你看,票据都被人改过。”
李岩皱起眉头,一张一张地翻看,表情变得凝重:“账本拿过来。”伍彩云委屈巴巴地递上账本。李岩重新对了一遍,他看账目和吃饭一样快,合上账本抬起头,迎上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眶。
有人举报,大可坐牢,小可滚蛋。
能不委屈吗,什么深仇大恨把人往死里逼,不用分析也知道是谁。
站起身,凑到伍彩云耳边,交代两句。伍彩云睁大了眼,下决心似的点点头,定定心神,走到余小红身边,轻声说:“小红,天不早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你去我宿舍,咱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