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他们是没带伞的。

两人沿着小路慌忙往山下跑,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天然的岩石洞,钻进去避雨。刚进洞,天就跟破了一样,豆大的雨点往下砸。

雷阵雨给烦闷的夏日带来一丝清爽。泥土被翻起来的味道弥漫在空中。罗雪在整理头发的时候悄然打量穆际平。他长相周正,面部平整,侧脸的鼻梁挺拔地很优秀,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被摘了下来,一双修长的手指捏着镜框架在衬衣下摆擦拭镜片上的水珠。罗雪鲜有见到穆际平没有戴眼镜的样子,不由看出了神。

“雨不会下太久,头顶的光已经开始亮了。”穆际平察看外面的天空说道。

罗雪回神,附和道:“噢噢,是的,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我们出来应该带两把伞。”

“你还好吧,”穆际平回头打量罗雪,她的头发散落下来,挂着几滴残留的雨珠,肩膀处淋湿了,但身上的衣裳还好,“冷不冷?”

“我还行,”罗雪处于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一个月的兴奋中,她兴致勃勃地说道,“你没有反悔吧?不会被雨水一淋,捐款的念头就被浇灭了吧?”

穆际平觉得她问得幼稚:“我看想去像是三分钟热情的人吗?”

罗雪笑道:“当然不是。穆学长是我见过情绪最为稳定的一个人。”

穆际平笑了笑。

“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罗雪又说。

“什么?”

“穆学长,你一直都是这样——嗯……情绪稳定吗?”

“什么?”

“我是说——”罗雪索性直白地问出来,“我觉得你挺不同的。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要来支教?你好像身上有什么秘密?”

“哈哈哈,我身上有什么秘密。”穆际平大笑起来,“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比你多吃五年的饭。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做过自我介绍,还要我重复一遍吗?”

“好吧,你不想说。”罗雪总结道。

“这里很好,”穆际平深深吸一口气,清新的空气钻入肺腔,“自由、单纯、干净、澄澈。虽然物质环境差了,但是人的精神很放松。特别是和你们一起的时候,可以让我忘掉很多烦心的事。”

“我们?”罗雪的心轻轻地跳动了一下,“你以前过得不开心吗?工作不开心,所以辞职了?”

“也不算不开心,工作……”穆际平没有说下去,“后来我妈生病了,住院需要人,实在忙不过来就辞了。”

“你妈妈生病了?阿姨现在还好吗?”

“她上个月已经走了。”

罗雪一时呆住,她后悔怎么脑子不多转一下,问出这么白痴又直白的问题。

“没事的,生病是一种折磨,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穆际平反而主动安慰罗雪。

罗雪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可以当场扣出一套三室一厅。她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尴尬地看向外面,尴尬地扯开话题:“外面雨好像小了。”

穆际平问:“你呢?你为什么要来?”

“我?”罗雪回头,“什么为什么?这是学院的暑期任务。”

“新闻学院的暑期实践任务有很多吧,你为什么选择这个又苦又累的?”

“苦吗?累吗?”罗雪哈哈一笑,“我没觉得,这里条件是差了点,但是我每天都开心。你能看到孩子们的眼里一点点充满希望。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老师说,做新闻就是要深入地去体验、去经历,将自己作为客体去品尝这个世界。”

“你喜欢有希望的东西?”

“是啊。人活这世上不就这样吗?”

“是的,没错。”穆际平答道,忽然又问,“罗雪,你家里做什么的?”

罗雪愣了下,如实答道:“我爸已经去世了,我妈现在个体户,街头卖点酸辣粉。我还有个弟弟在发廊学做头发。怎么了?”

这个答案让穆际平愣了下。他猜想罗雪这样的性格应该出自一个温馨完美的小康之家。但他又想,这世界上财富并不能意味着幸福,贫寒之家的爱一样可以开出纯洁单纯的花,罗雪的家人一定非常相亲相爱。

所以罗雪才会这样清澈又勇敢。

他有些羡慕。

“我家没什么好说的,”罗雪说,“穆学长你呢?”——这次她学乖了,没有直接问“你爸呢?”

果然,听见穆际平说:“我爸在我高三的时候去世了。一次车祸。我爸妈生前都是老师。”

乖乖,差一点踩雷。罗雪暗自感叹。

忽然又有那么一点心疼——穆际平高三时候没了爸爸,上一个月又没了妈,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是一个孤儿。

顿时,她心疼起他来。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夕阳的光远远的斜射过来。罗雪深吸一口气,调整了整个对话氛围,指着外面道:“瞧,出太阳了,有太阳就有希望,就像你要给村小的捐的钱一样,那就是希望!”

穆际平被她的气息感染,露出一抹笑容:“走,我们回去吧。”

对于穆际平的捐钱,杜梅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她告诉穆际平,村小不能直接接受外界的捐款,任何捐款都要经过县里的教委。

杜梅说:“这是政府的规定。以前也有直接给村小捐钱捐物的,但是你也看到了,从村的村小基本上就一个老师,没有出纳也没有账本,没法管理。所以县里统一管理捐款,然后再根据需要发放到各个村小。”

听到这话,穆际平眉头皱了皱:“县里统一管理,能保证专款专用吗?”

杜梅惨淡地笑了下,环顾四周:“你说呢?”

第二天,穆际平和罗雪辗转一天到了县里,第三天早上,找到了教委相关负责人,说明了来意。

接待他们的是教委的陈主任。陈主任对捐款表达了欢迎,让穆际平填一系列的表格,第一张表格,抬头是“同心县爱心捐款表”。

穆际平笔尖一顿:“我想把这笔钱定向转给白马村村小,用作教室的修建和书籍的购买。”

陈主任笑道:“县里会统一安排的。原则上我们都会尊重捐款者的意愿,把钱给到你想捐献的白马村村小。”

“我看这个表头是‘同心县爱心捐款表’,没有注明专款专用的地方。”

“我们一般都不注明。县里资金紧张,难免遇到紧急情况,到时候会先通知你,和你讲明情况。”

穆际平不语,往下一栏,又问:“这里预留了20%的不确定支出,还有20%会转给县里财政,是什么意思?”

陈主任道:“20%是预留是实施捐款的过程中需要一笔资金留在县里。比如说啊——”他打了个比方,“你想修建校舍是不,那得找施工队吧,施工队需要人去找,得给人发点工资是不?还有,找施工队也不是很顺利的事,事前说好五万修到一半涨价到六万是常有的事,这都是前面的经验累计下来的,做慈善里面变数太多了。”

“那这20%给县里财政是什么意思?”

“我们收到的所有的捐款都会在县里财政那里留底的,年底统一结算支出。”

罗雪忍不住说道:“我们给村小捐的钱有40%都被截留在了县里,我们直接捐给村小好了,干嘛还要来县里走一遭?”

陈主任抬起头,看着罗雪稚嫩的脸蛋笑道:“捐款献爱心是好事情,但是你们也看到了,村里的条件很差,你把钱直接给他们很难保证钱用在刀刃上。县里好歹有规章制度,有办事专员,有手续审核,我们按照流程来,到时候会给你们颁一个县政府的证书,也能让你们捐款者更加放心。”

罗雪心直口快:“可留40%也太多了吧?谁知道这钱最后去哪里了?”

陈主任一张笑脸严肃几分:“同学,话不能这么讲,你不相信人民政府吗?”

穆际平站起来,作势阻拦罗雪:“不好意思,陈主任,我把她带到外面聊聊。”

出了门罗雪就说:“这钱我们别经过县里了,我们直接给村小好了。谁稀罕它那什么破证书。这县里吃掉40%,村里不知道要吃掉多少,到村小的还能有多少?”

穆际平说:“你刚刚太冲动了。”

“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你的钱你不心痛?”罗雪心直口快。

穆际平:“我确实也觉得不妥,所以把你拉了出来。如果我们想直接给杜老师,也不能当着陈主任讲。”

“我想不通,为什么杜老师不直接收了这钱,要我们来找县里?我们是充分信任她的啊。难道她不知道县里要扣这么多钱?”

穆际平不语,想了片刻,回头和陈主任说有急事要先走,互相留了个电话,领着罗雪回村了。

两人在县里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马不停蹄往村里赶,晚上9点回到了村小。

穆际平和罗雪同杜梅说起县里的事,再次提到想将钱直接捐给村小。

杜梅说:“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但把钱直接给我不妥。”

“为什么?”罗雪问。

“你们也看到了,这村小就我一个老师,我除了会教书,别的我也不会,要我去张罗这些,我一把年纪了实在有些吃力。”

“杜老师,我们走之前可以帮您都把这些张罗好。”罗雪抢白道。

杜梅摇摇头:“八万块可能对你们城里人不算什么,但对村里人是一笔不小的钱。以前别人捐款直接给了我,后来村委会的人眼红,说我贪污,想方设法把钱要了回去。我真的要这些钱吗?我在这坚守这么多年,是要贪钱的人吗?”说到这里,杜梅有些生气。

“您当然不是。”罗雪说。

“我们县本来就穷,年轻人早早就外出打工,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县里财政跟不上,但凡有捐款县里都会留下一部分。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留下的那部分会公示吗?”穆际平问。

“公示?公示什么?”杜梅看了穆际平一眼,笑了。

罗雪猛然拍桌站起来:“县里面怎么可以这样?政府怎么比□□还黑?”

“啧啧啧……女侠又在打抱不平了。”许志的声音冷不防传来。

只见这位公子哥抱着手,懒懒地靠在门口,“你这样的言论很危险啊,你还党员呢。”

“你来干什么?”罗雪没好气地问。

“我要睡觉了啊,我的坑不在这里吗?”许志脱了鞋,自顾自地爬到炕上。

穆际平没有被许志打扰,思考半晌,道:“如果我们自己找施工队、自己去买书呢?”

杜梅思考片刻说:“施工队难说。村里只有一个施工队,是村支书的小舅子弄的,我们只能找他。而且还要一个施工许可证。你们几个外乡的学生是搞不定这个的。”

“怎么这么复杂?”罗雪感到匪夷所思,“就这破房子还要什么施工许可证?我要是有水泥砖头,我一个人十天就能搞定!”

穆际平没有说话。

杜梅说:“小穆、小罗,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但村里的情况就是这样。这笔钱有没有,对于村小都一样。如果你们真的想做点什么,就多陪陪这里的孩子。你们是他们看见外面世界的窗口。”

穆际平抬起头:“我明天出去打个电话。”

罗雪想也不想:“我和你一起去!”

过了十秒,角落的许志发出一个声音:“带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