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罗雪看到反光门中的自己。白色中性T恤,浅色牛仔裤,脚上一双去年买的打折运动鞋。她摸了摸领口前光洁的皮肤,遗憾今天没有戴项链——事实上,她大部分工作需要跑来跑去,不像CBD里精致的白领女性,每天深V高跟包身裙,她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有些学生气,可每次逛街的时候,买回来的衣服还是宽松舒适的款。
出了电梯门,她忽然想起包里的口红,又返回走到镜面前,抹了个口红。
穆际平找的饭店不远,离报社一个路口。罗雪赶到的时候穆际平在打电话。他看到了她,示意她坐下,然后侧过身继续说话。罗雪安静地在他对面坐下,看到他的侧脸,从鼻梁到下巴,再到因说话上下微动的喉结。
好些年不见,他成熟了很多很多。
“抱歉啊,工作电话。”穆际平挂了电话。
罗雪道:“没事没事。”
“吃点什么?我还没点。”穆际平扫码,“这家你熟吗?”
“还行,和同事来吃过几次。”
“有什么推荐?”
“呃……就店家那几个拿手的。”
“行,那我看着两人份点了。”
“我来吧,我来请您,穆处。”
穆际平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罗雪,笑说:“‘您’都用上了。”
罗雪不自然地道:“习惯了。也没用错吧。”
穆际平仍是笑。他提交菜单,放下手机,好生打量了一阵她,兄长一般感叹:“你变化挺大。”
罗雪说:“你变化也很大。”
穆际平:“是老了。”
罗雪说:“完全不是。”是成熟了,更有风度和气场了,也更……愿意让人久久地注视了。
“说说吧,毕业这几年都干嘛了?”穆际平给她倒茶。
罗雪诚惶诚恐地接过来:“也……就按部就班找了个工作,一直干到现在。”
“毕业就到报社了?”
“是的,做了几年记者,现在在报社一个未来数字媒体中心,主要做一些新媒体的事。”
“怎么不做记者了?我记得当时你对这个行业有很强的信念感。”
罗雪叹了口气,低头道:“太难了。”
穆际平见着罗雪的表情,还如同那年夏天遇到事情失败时候的失落,安慰她道:“新媒体也是记者行业的一个时代分支。各行各业都要顺应发展。”
罗雪不语。此时,服务员来上菜,三菜一汤,荤素搭配。
罗雪于是问道:“也别光说我,穆学长,你这几年都做什么了?我记得你本科专业是金融,辅修了法律专业,研究生也是金融,后面消失这么多年,怎么一下回来就成了木安市政府拆迁办的穆处长了?”
穆际平打趣道:“我的专业学历你还记得很清楚嘛。”
罗雪的脸不由一红:“我们在辩论队其实都没见过,倒是在杨江边上,我们一起支教的嘛。”
穆际平说:“是啊,支教那段时间还是挺难忘的。说起来要感谢你,当时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说着穆际平将就桌上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罗雪的。
罗雪忙道:“哪里的话,我当时是支教的组长,我们一帮孩子什么都不懂。最后都没人了。幸好有穆学长这样优秀的人加入,帮了我很多忙。”
穆际平知她说的客气话,笑道:“支教结束后我就出国念书。我本科和研究生都学的金融,比较宏观,加上对城市规划感兴趣,就考了一个城市规划的博士。幸运的是,我刚考上博士,我的导师就去美国哈佛做访问学者,于是我也跟着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年回国的。毕业后我进了政府系统,先是在马建县挂职了三年县委县委副书记,今年才调回木安市。”
前年就回国了,罗雪心想。马建县是木安市下属的一个县城,离市区只有2个小时车程,这两年,原来他们这么近。
“31岁的处级干部,很厉害。”罗雪不由道。
穆际平摆摆手:“表面光鲜,压力很大。”
罗雪不知怎么接话,只好给穆际平夹了点菜,听见穆际平又问:“《一个人守一座城》是你一人写的还是团队写的?”
罗雪抬起头:“我一人写的。怎么了?”
“我还未调回来就在朋友圈看到这篇文了。调查很详实,内容都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
“你怎么想着跟着这个小区?之前报社刘主任并不怎么看好。”
“这你怎么知道?”罗雪有点讶异。
穆际平说:“我猜的。”
罗雪看着他的面孔,意识到那句话问得有些多余——他们很多年没联系了,他们都不是学生时代的那样了。他又在政府工作,知道这些并不难。
于是她说:“我住关山小区,你知道吗?”
穆际平顿了顿,像是在脑海里定位了地图,说道:“那离幸福小区很近。”
“是的,我们那一片方圆几公里都是老小区。我打小在那里长大,对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十分熟悉,虽然它很旧很旧,但要我搬迁我也会舍不得。当我听说隔壁有个小区在搞自拆自建,我第一反应是惊讶,第二反应是好奇,第三反应是观望。我搜了国内的资料,这是没有先例的,没有先例的事他们要怎么弄?于是我就开始跟踪。我没想吕胜男这么有毅力,坚持了好几年,硬是把这件事提上了政府议程。我以为要看到希望了,没想到你们政府换届,这事搁置了。这个打击不止是对关山小区,对整个这一片的小区居民打击都很大。所以我决定把这件事写出来。”
穆际平看着她的脸,眼有赞赏:“你怎么看这件事?”
罗雪想了想,没直接回答:“应该很难吧?”
穆际平笑了笑,给罗雪也夹了一筷子菜,说:“确实很难。整个中国的城镇化发展都在变缓,增量变存量、存量要更新,城里的旧城区一大片,以后要怎么办?这是我现在主要研究的课题。说实话,我也在探索出路。”
“我希望能成功。我相信你可以帮他们成功。”罗雪不由说道。
穆际平问:“怎样算成功?”
“关山小区的自拆自建得以实施。”
穆际平笑道:“条条大路通罗马,希望这件事能有最佳的解决方式。”
罗雪看着他的笑,忽然有了底气,说:“有什么能做的,尽管开口,我肯定尽全力。”
穆际平便道:“还真有一事。”
“什么?”
“我需要一些基础资料,你这边收集的能否也给我一份。”
“吕主任那里的应该很全啊。她没给你吗?”
“各方面的都要,你那里有吗?”
“当然可以。不过资料有些大,在我的移动硬盘。等下我给你送过来?”
话音刚落,穆际平的电话响起,他看了眼来电,说:“今天恐怕不行,我还有饭局。”
他接了电话,是司机已经在门外等他。
“这就走?”罗雪问。她朝玻璃门外看去,果然一辆商务用车闪着双跳等在路边。从她进门到现在不到半个小时,眼前的饭菜一半都没有吃到,他就要走了。
相聚的欣喜里顿时涌上一点遗憾的失落。
不过也理解,现在政府官员都很忙,穆际平刚回到木安市,还有很多人情事务需要拓展。今天上午相逢,晚上便找她吃饭,她已经很开心了。
于是她说:“那行,你快去吧。”
穆际平扫码付钱,抱歉道:“今晚是约了学校的教授,教授也是规划局的资深顾问,一周前就定好了。”
罗雪道:“没事没事。你去吧——”也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支教时候穆际平喝醉过一次,不自觉就加了句,“少喝点酒。”
穆际平闻言一顿,没说话,看着她笑了笑。
罗雪有些不好意思:“硬盘我找个时间给你吧。”
穆际平起身:“行。我加你微信。”
罗雪说:“微信是你手机号吗?我加你。”
穆际平的手机摄像头已经伸了过来:“我加你。手机号搜不到我的微信。”
“哦哦。”
“滴——”一声,一个好友申请过来。一张旷野风景的头像,昵称便是真名:穆际平。
穆际平的朋友圈乏善可陈。
今年之前是马建县的新闻报道,今年以后是木安市的相关新闻。比如木安市政府召开新年政府工作会,比如木安市高新经济区引进数个世界500强企业,比如某领导深入践行“四下基层”深化开展“大走访大调研大服务大解题”活动……等等。
罗雪默默查看了一会儿,实在无趣,退了出来。
她回到报社,把关于幸福小区的资料全部整理了一遍,拷到一个新的移动硬盘里。她琢磨着什么时候给穆际平方便,想给他发信息,又想着他说不定还在应酬,要不再等等。
再等等吧。
晚上,罗雪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她20岁的时候,在杨江边上支教。这是他们新闻学院的暑期活动。学校帮他们联系了一所村小,在同安市同心县白马村。他们从学校出发,坐了一天的火车、一天的汽车,走了半天的山路,终于抵达了村小。学校小得可怜,黄土的泥巴操场,歪斜的旗杆,一间漏风的教室。学校只有一个老师,姓杜,杜梅,五十多岁,已经在这里教了四十年的书。村小有20多个小孩,六个年级都在一间教室上课。
去之前就知道条件艰苦,所以此行的同学只有四个人。罗雪是领队。和杜老师短暂接洽后,他们当晚就睡在教室旁边的老师办公室里——那里本来是杜老师的房间,她把房子腾出来给了同学,土炕上拉了一道布帘,一边睡女生、一边睡男生。而杜老师自己走十里的山路,回家睡。
夏天的蚊子很猖獗,罗雪第一天晚上就被咬了好几个大包。
四个同学,分别任教语文、数学、英语和体育,其他的自然音乐科学按照课程表轮换。除此之外,四人轮流每天值日做饭。城里来的同学基本都不怎么会做饭,不过到这里也不用担心——只有一个灶台和一口锅,蔬菜和肉也少得可怜,做不出什么花头,每日的饭菜熟了即可。
还不出三天,四人带的方便面就全部吃光。刚过完第一个周五,有两位同学借口家里有事,退出了暑期活动。
剩下的,只有罗雪和新闻学院另外一位男生,许志。
罗雪对许志没有什么指望。
他们不是一个班的,来之前,罗雪隐约知道这位同学是位富二代,倒不是说他有多娇气,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字——懒,懒到无法形容。他来这里就一个目的——躲避他想分手分不掉的女朋友。这里穷乡僻壤、信号不通,对他来讲简直一个躲避情债的桃花源。他压根不想上什么课,他就是来混时间。轮到他第一天上课,他就直接睡到了中午,罗雪和杜老师从十里外的镇上买东西回来,见着同学在操场上疯玩,而许志在炕上流着口水呼呼大睡。
罗雪气不打一处来,扔下土豆就要去叫他,杜老师一把拉住她:“算了。让他睡吧。”
罗雪替许志害臊:“对不起,杜老师。”不光是替许志害臊,还替那两位吃不了苦走了的同学害臊,还替他们学院害臊。
杜梅早已司空见惯:“没事的。年轻人,都这样。”她没说的话还有:每一两年都会有人来支教,很多时候都是形式主义,扯个横幅,拍拍照,住几天,就走了。没什么实质作用,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这操场还是黄土的、这旗杆还是歪斜的,这空地上,还没有一个像样的篮球框。
“不是的,”罗雪想解释,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只想来做做样子的,她是真心来传播知识和希望的,她想来做实打实的事情,于是她特别真诚地看着杜梅的眼睛,说道,“杜老师,真的不是这样,至少我不是。我享受每天和同学们上课的时间,我希望我能给他们带来帮助。”
杜梅看着她,笑了笑,说道:“谢谢你,小罗。”
罗雪有些失望,甚至有些无奈。杜梅虽然笑着谢她,但这谢谢的话语里,多少有些诓慰和敷衍的成分。
几天后,罗雪实在看不下去,很严肃地把许志叫到校门口,跟他谈谈。
许志一脸不在乎,说道:“我真干不了这活,我能在这儿吃住一个月就已经是尽人生最大努力了。”
罗雪问道:“你干不了这活,那你来干嘛?”
许志说:“人生总有无奈的事情,你以为我想来?我能怎么办?”
罗雪忍住火气耐心游说:“你既然来了,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好吗?至少不要睡到中午起好吗?村里的小孩觉得我们来自城里、是大学生,代表了外面的世界,对我们很是崇拜,你这样他们会很失望。”
许志说:“谁认识谁啊?一个月后我们和他们拜拜,后面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罗雪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也许他们人生的转折点就是因为你我的出现!”
许志反而笑起来,吊儿郎当地打量罗雪:“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我们在这里一个月能改变谁?他们是我们能改变的吗?你知道他们最缺的是什么吗?他们最缺的是钱!没有钱什么事都干不了!没有钱学生不能上学,因为他们要去打工;没有钱老师也留不住,因为没人会永远待在这穷山沟做活雷锋;没有钱破烂的校舍永远都不会更新,因为这些都需要人民币去购买。你信不信,我们在这里哪怕支教十年,也不及一个土老板立刻捐献十万有用!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你……!”罗雪被许志连珠炮的一串话呛得忘了还嘴。她觉得眼前此人可恶极了,非但不想干活,还张口闭口就是铜臭味的钱,简直钻到钱眼里了!
他怎么就看不见小朋友清澈的眼神、看不见他们对知识和外面世界热诚而单纯的向往呢?
这些东西不比钱更重要吗?!
正当她脑子里飞快组织语言时,有人打断他们——
“你好,请问你们认识A大的一位叫罗雪的同学吗?”
她转过头。
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将一个风尘仆仆的帆布包放到地上,逆着夕阳,扬起一小阵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