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罗雪尖叫一声,吓得不轻。

“不至于吧,一般做了亏心事才会叫什么大声。”王奕江说。

罗雪不知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不至于吧,我不过是看到你和小鲜肉的一点调情,不算偷窥吧。”王奕江又说。

“你怎么在这里?”罗雪问。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这里是公共场合。”

罗雪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懒得和他费口舌,转身就走。

“弟弟很好,就是缺乏一点经验。”王奕江自顾自地说。

罗雪不搭理。

“对于女人的喜欢呢,不能表达地太直白,太容易被看穿就没意思,会让人觉得乏味、缺乏探索的动力,特别是面对有经验的姐姐。”

罗雪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知道,下次把他介绍给我。”

“介绍给你?”

“我教教他嘛,”王奕江笑嘻嘻地道,“比如刚才那种场合,就不应该软绵绵地一来一去说话。”

“那做什么?”

“应该一把将你抱住,黑灯瞎火,亲了再说。”

罗雪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心里骂道“流氓”,快步往前走。

谁知王奕江像是知道她内心所想,说道:“你要是骂我流氓,你们报社的竞标资格就此取消。”

罗雪停住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了王奕江两秒,又认真地问:“我昨天没有哪里得罪过你吧?”

王奕江模棱两可:“昨天……我得想想……”

“为什么委托变成了竞标?”

王奕江两手一摊:“拜托大姐,你是头一天上班吗?现在无论多小的标的都是投标的,委托已经不允许了。”

罗雪点点头,将手机放到一边,十分赞同:“你说得对。”

王奕江察觉道:“你刚刚在录音?”

“是的。”

“你录音做什么?”

罗雪不答,王奕江却顿悟:“挺聪明的嘛,播放给刘昌平听?”

这时,罗雪脚步却顿住,然后扭头便往回走。

王奕江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前面一人看到了罗雪,飞也似的向她奔来。

“小雪姐!小雪姐!”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未语先泣,一把抓住罗雪的手。

罗雪挣脱不过,只好问:“怎么了,小鱼。”

“小松呢?你知道小松在哪里吗?我找了他好久。他微信把我拉黑了,手机也把我拉黑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我好想他,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才来找你们。”

“我也联系不上小松,他很久没回家了。”罗雪淡淡地说。

“可这是小松的家,他总会要回家的吧。”

“他十六岁被你鼓动一起搬出去住的时候,就不怎么回家了。”

小鱼一下噎住,愣了半天,眼里慢慢积蓄起泪水:“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但是我是真心对小松的。”

罗雪挣开小鱼的手:“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小鱼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可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这可是小松的孩子啊!是你们罗家的啊!你们不能不管!不能就这样赶尽杀绝啊!它也是一条命啊!”

罗雪面色难堪起来,她试图把小鱼拽起身,小鱼却像一条鱼一样顺滑,不理她的拉扯,在地上撒泼打诨。

很快有人来围观,有人认出罗雪。罗雪尴尬地看了人一眼,对小鱼说:“你别在这里喊,你先起来。”

“我要见罗松!不见罗松我不起来!”

“罗松真的没在这里,我也找不到他。”

“我不管,你们好狠的心啊,我可是怀着罗松的孩子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哭声凄惨无比,直冲寰宇。

正当小鱼哭喊得起劲,楼道里忽然杀出一人——

“我看是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来闹事了?”

罗雪一惊:“妈,您怎么下来了?”

“是你吧?你他么还有脸来我们家?你搞得我们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你怎么还有脸上我们家来?”熊缤纷对罗雪视而不见,手提一把菜刀,直指小鱼。

小鱼被吓到,停止了哭泣,瞧了眼围观群众,一边往人群躲,一边大声卖惨:“我怀了小松的孩子,现在他们家里人却要杀我,杀人啊!救命啊!”

“好啊,你报警啊,看是警察来得快还是我的刀子快,”熊缤纷雄赳赳气昂昂,一边走一边骂,群众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老子就知道罗军成不是他么的一个好东西,在外面给老子乱搞。老子辛辛苦苦在家带大一双儿女,他在外面给我搞。现在倒好,还逼宫逼到家里来了。薛云你给老子听清楚,老子不怕你,你叫罗军成一起来!来一个老子杀一个,来两个老子杀一双!”

小鱼面露惊恐的表情。罗雪抱住熊缤纷,连连道:“妈、妈、妈!你认错了,那不是薛云,她不是薛云!”

熊缤纷却充耳不闻,指着小鱼骂骂咧咧:“臭不要脸的!狐狸精!小三!臭表子!”

小鱼大喊:“我可是孕妇,是怀着孩子的!”

熊缤纷狞笑:“野种也敢说?那我就三个一起杀!”

小鱼仓皇起身,转身要逃。熊缤纷此刻却力大无比,甩开罗雪向小鱼扑去。罗雪大叫不好,转身直奔熊缤纷手里的刀。争夺之间,“哐当”一声菜刀落地,熊缤纷仍不肯罢休,和小鱼厮打起来。

“妈!”罗雪大喊一声,也加入了混战。

不知谁报了警。

警察来了,警察又走了。

这一片的情况警察都知道,来了进行了例行程序,这件事属于家庭纠纷、没有重大伤亡,口头批评教育了一番。

因为熊缤纷动手在先,小鱼要求补偿800块。一番讨价还价,最后降为200块。

人群终于散了。

熊缤纷坐在楼道口,披头散发,神情呆滞。

罗雪也好不到哪里去,屁股上、胳膊肘全都是灰。药散落在地,药盒被人踩扁了,印着杂乱的脚印。她弯腰去捡,有人鼓掌三声:“能文能武,真是女中豪杰。”

她抬起头,眼中难掩厌恶和恶心:“你怎么还没走?”

王奕江道:“走了不是错过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看够了吧?可以走了吧?”

“我算是搞明白了,虎父无犬子,你这么骁勇,原来来自你妈妈——她连孕妇都敢打。”

罗雪看他一眼:“我们有仇吗?”

“算不上吧,顶多有点私人恩怨。”

“那我加深点仇恨。”

“什么?”

罗雪把刀一翻:“这样我就能见你一次砍你一次。”

“喂喂喂……”王奕江连连后退,“不至于吧,我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刚刚还是我报的警。”

罗雪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

“你手怎么弄的?”

罗雪看了眼自己右手虎口,刚刚夺刀时被熊缤纷误伤,血沿着掌纹弥漫,一滴血在手掌边缘摇摇欲坠。

罗雪举起手来仔细观看,露出一丝妖冶的笑:“血让我的掌纹都变清晰了。”说罢,竟伸出舌头,像蛇一样,将手掌边的那滴血舔了一口。

王奕江瞬间石化。

罗雪很满意王奕江的这个表情,刀光晃他一眼,说:“甜的,尝尝?”

王奕江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罗雪冷笑一声。

王奕江问:“那女孩儿是谁?”

罗雪说:“反正不是我侄儿的妈。”

“你怎么知道她没怀孕?”

罗雪还未说话,熊缤纷忽然从他俩中间冒起来,一只手指着王奕江:“你是谁?”

王奕江看了眼罗雪,说:“我是罗雪的……朋友。”

熊缤纷又问:“你来做什么?”

王奕江指着罗雪手里的感冒药:“我来给她送感冒药,她生病了。”

熊缤纷“哦”了句,忽然说:“你喜欢她?”

王奕江一愣,继而笑道:“阿姨,您脑子很快嘛。”

罗雪感到一丝窘迫,轻言劝哄熊缤纷:“妈,你不要乱说。我们上楼去。”

熊缤纷说:“好。”又指着罗雪说:“小雪,你不要被男人英俊的相貌蒙骗,你要吸取我的教训,当年你爸就是……”

王奕江在后面笑:“阿姨,您审美也很好嘛……”

罗雪把熊缤纷扶上床,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靠着门框缓了缓,察觉到自己鼻腔里的气息发烫,找了温度计一量,果然38.6 。

张佳颖真的是个乌鸦嘴。

她想起钟毅买的药,吃了两颗,坐在沙发上休息。房间没有开灯,很黑,就像无数个夜晚一样,这里的黑暗无声将她吞没,裹挟着她往无尽的深渊坠落。每次她使劲全力要逃离这个黑暗,都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拽回来。

她永远逃不掉。

卧室里传来一声呻吟。罗雪走进去,熊缤纷坐在床上,忧郁地问:“小松回来了吗?”

罗雪说:“还没。”

熊缤纷又问:“你爸呢?”

罗雪愣了下,说:“出差了,您忘了?”

“哦,”熊缤纷念念有词,忽然又说,“小雪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爸出轨了,带了个女人和孩子回来。”

罗雪轻抚她的背:“妈,那是梦,你快睡吧。”

“哦。”

罗雪又宽慰了她许久,熊缤纷终于睡下。

熊缤纷有严重的抑郁症。

她年轻的时候,是四面八方远近闻名的一枝花,提亲的人差不多要踏破了门槛。罗雪的父亲罗军成是毛纺厂的司机,家里没啥背景,就一专长:会开车。那个时候,会开车的人不多,给领导开车的驾驶员,就是领导前的红人,可了不得。他俩的结合在毛纺厂是一个佳话,人人都说是“郎才女貌”。俩人结婚后一年的一个雪夜,罗雪诞生。婆婆去婴儿室看孩子,护士说,瞧瞧吧,那个最白最胖的就是你家的。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可还没走近却立马垮下了脸,瞪了护士一眼,转身愤愤而去,因为护士接着说了句:这女孩可真俊啊。

是女孩。

罗雪父亲是三代单传,家族香火断在自己这里,心里窝火,也没有给罗雪母亲好脸色。婚后生活惨淡,日子过得敷敷衍衍,九十年代初,毛纺厂经营不当,濒临破产,夫妻两人双双下岗。于此同时,夫妻关系江河日下,从破口大骂发展到家庭暴力。这时,罗松的出生,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带来了一丝转机。一时间,整个罗家都喜气洋洋,前尘往事全部随风而去,夫妻关系回转,罗军成找了个运输公司跑起了长途,熊缤纷在门口摆了个摊儿卖酸辣粉。日子紧凑,却也平稳。油盐酱醋,平平淡淡,这些平淡无波的时光,比起日后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却让罗雪更加记忆深刻。可好日子没过多久,罗军成开始赌博,家庭战争又开始爆发,直到有一天,有个挺着肚子的年轻女人薛云找上门来。熊缤纷终于爆发,举着菜刀大骂着要砍死这对奸夫□□。薛云吓得从楼梯滚下去,孩子掉了,罗军成在从外地赶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尸骨无还。

熊缤纷的咒骂终于成了现实。

罗雪和罗松在成天充满了算计、嘲讽、挖苦、打骂和间或的和平环境中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她小的时候还会紧紧地塞住罗松的耳朵,把他牢牢地护在身后。可到后来,她发现罗松对这些事情的态度要淡然平缓的多。有一次,她居然发现罗松守在小学生上学的路上,凶神恶煞地管他们要“保护费”,那神情像极了暴躁凶恶的罗军成,那一刻,她竟有些恨她的父母。

她甚至在罗军成的追悼会上不孝地想,终于结束了,这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却好像也不那么哀伤。

可是之后没多久,她发现事情并没有结束。

母亲患上了忧郁症。

父亲活着的时候,她恨不得他马上就死;可他真正死了,她却仍是念念不忘。她发病的时候,时而悲伤的流泪,回忆起他们仅有的甜蜜时光;更多的时候她是破口大骂,从父亲的祖辈一直骂到罗雪罗松。

刚开始罗雪觉得生活的苦海简直无岸无边,她觉得悲哀,也不知是为母亲,还是自己。

她会陪着母亲掉泪,安抚她。母亲像一个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喜怒无常,又哭又笑,到后来,罗雪几乎可以把她的台词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她深感无力,泪慢慢的少了,除了迷茫,还有一点绝望。

这个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