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刘主任正在车库倒车。
刘主任拿眼瞧了下放在挡边的手机,不做任何反应。手机响了一阵,没声了。
隔了一秒,尖锐的铃声又响了起来,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格外响亮。
罗雪和张佳颖相视一眼。
刘主任从后视镜里扫了一下罗雪,拿起手机刚刚按接听键,惊人的信息量就跟蹦豆子一般,劈里啪啦地往外泄露:“刘昌平你个王八蛋,你在哪呢?我就在你办公室,你他妈有胆做没胆……”
汽车一个急刹横在路中间,刘主任回过头来,咬着腮帮子,面无表情地问:“罗雪你会开车吧?”
“我……”
“你把车倒进去。”
说完,刘主任一甩车门,径直扔下她们,迈向电梯口。
想也不用想,便知道大概是什么事儿了。
可罗雪还张着嘴,剩半句话在留在舌尖上。
“去啊。”身旁的张佳颖捅她。
“我话都没说完呢,我不会。”罗雪说,有些无奈。
“你不有驾照吗?”
“驾校毕业后从没摸过车。”
“你怎么不早说啊!”张佳颖急了。
“刚才那情况,我说不说有用吗?”
这时,旁边车灯闪现,一辆黑色的奔驰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刘主任下车时车正入库一半,车头横在路中间,正好挡住后面车的前进。
罗雪只好硬着头皮坐到驾驶室上。
“不好意思等一下啊!”张佳颖探出头冲旁边喊,笑嘻嘻地喊,“她在找方向盘。”
话刚说完,车忽然向前耸了一下,张佳颖一头撞在前座的座椅上。
“大姐你慢点啊!我还没活够呢!”
“对不起对不起,”罗雪低头慌乱地摆弄档位,“我早就忘了,你让我想想。”
“ 天哪——你等会儿!”张佳颖迅速地爬下车,一边退一边喊,“我帮你看着,退吧。”
罗雪左看看右看看,车跟乌龟一般,终于开始往后蠕动。
等着的那辆奔驰,鸣了两声笛。
“不好意思啊奔驰!”张佳颖冲着那辆车行了个礼,“她已找到刹车和油门,马上好!马上好!”
罗雪被催促有些着急,瞄了一眼奔驰,依稀可驾驶室里坐着个男人,瞧着她,好像很有耐心,很有闲情,等待着看一场好戏。
忽然听见张佳颖在后面猛拍车盖高喊:“哎停停停!别倒了!倒柱子上去了!”
罗雪咯噔一下,慌忙一个刹车踩到底,副驾上推着的一叠公文哗啦啦地全掉到了地上,她一脸紧张地跑下来,瞧了瞧,谢天谢地,还差那么一点点就到柱子,还好还好。
张佳颖忐忑地问:“你行不行啊?咱要不要找个人帮帮?“
罗雪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那奔驰熄了火,一双手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
罗雪抿抿唇,道:“我行的,我慢点。”
话音刚落,对面车窗下来半边,问:“要不要帮忙?”
张佳颖像旧时农民见着红军般,欣喜地点头:“太好了!”
很快,奔驰车主过来,张佳颖一见到人,眼睛亮得像通电的灯泡,不禁鼓起掌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很帅的一个男人,三十来岁,戴着一副墨镜。
男人很受用地朝张佳颖展现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哎呀妈呀,要命了。”张佳颖战战巍巍地抓住罗雪的手。
罗雪没空花痴,她为自己笨拙的倒车技术感到羞愧和窘迫,但也讨厌那隐藏在墨色车玻璃后面肆无忌惮的窥视和无声无息的轻笑。她不怀好意地看着此人技术又是如何,却见着男人驾轻就熟地前进、倒车,走前又向张佳颖抛了个媚眼。
罗雪和张佳颖抱着一大叠公文到编辑部时,整个办公室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家都屏息凝神地装作认真上班,其实都高高竖起耳朵,恨不得在脑袋上插根天线。
刘主任的门紧闭,百叶也全拉下来。
时而从办公室炸出一两个字眼,惊悚地几乎字字可以上报纸头条。
罗雪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地方,刚刚弯身放下包,只听办公室的门“哐”一声打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风一般地跑出来,捂着嘴巴,低泣着奔向电梯口。
宣传栏上的纸被扬起来,哗哗啦啦地,很应景地做着道具背景。
刚刚电话里趾高气昂的女人就是她吧,现在却受伤而逃,男人跟女人的战争,为什么最后几乎都是女人丢盔弃甲。
刘主任随即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追,可是脸色铁青。
办公室静可闻针,所有的人都缩着脑袋,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儿,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只有罗雪,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僵直地站在那里。
“罗雪。”刘主任脸色铁青,瞄准目标,“车停好了吗?”
“停好了。”
“钥匙呢?”
罗雪把钥匙送到门口。
“晚上有个饭局,缺人,去不去?”
“晚上……”罗雪的心提了起来。
主任脸色不变:“那好,你留在办公室,加班,核对一下名单和后台。”
罗雪在众人默哀的表情下,沮丧地回到座位上。
“抱抱。摸摸。”隔壁的小薇在内线上闪她。
罗雪发了个无奈的表情。
“莫非是你听到不该听的?他打击报复?”小薇问。
“我倒希望如此。”
“为什么啊?”
“这样他倒有所忌惮,不敢让我加班。”
“你真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闹多了也意思,大家脸上都没光。”
罗雪无声一笑,回了个“呵呵”。
加班,加毛线个班。
在这个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灶的报社,罗雪真不知还有什么班可加。
早些年,报社还风光的时候,记者的日子非常好过,去哪儿都有人接待、去哪儿都被列为座上宾。手里的笔杆子就是枪杆子,说的话就是子弹,到哪儿都有社会地位,人家都敬你三分。而如今,纸媒时代过去,人人都可以做自媒体,抖音小红书微博铺天盖地,网红博主UP主日新月异,人们获得新闻的方式再不局限于电视和手里的报纸,记者的红利时代一去不复返,报社的日子也江河日下。去年新闻中心主任的刘昌平独立出来,挂牌成立“未来数字媒体中心”,带了十来个人的团队单干,罗雪就是其中一员。
一年过去,主营业务没什么起色,小红书抖音微博今日头条都搞了几个新闻号,只爆出两个10w+;维持每个月工资条的反而是新闻数字中心的商业杂活——今日某楼盘开业,帮忙操刀公众号,文字图片排版编辑一条龙服务;明日承办某地级市商会论坛,场地背景美工摄影主持一揽子包干;还有什么年会策划、纪念日策划……诸如此类,反正只要不干正业,都能捞点钱;正经跑新闻的,反而常年颗粒无收。
罗雪很不幸,她就是那个常年跑新闻的。
她总觉得自己有点生不逢时。在她的学生时代,同学们看的都是《花火》《瑞丽》,她偏偏喜欢看《十月》《收获》还有《南方周末》,看久了,做记者的种子就深埋在她心里。考大学的时候报志愿,她义无反顾地报了新闻学,她想深入前线,想挖掘每年315报道的恶心作坊,想潜入山西煤窑的黑暗工厂。每当听见优秀的学长回校做讲座,她总是被他们的故事和精神吸引。她想有朝一日,她或许也能做出这样的新闻来。现实也许是有些黑暗的,但世界不应该如此。她总是一腔热情、一身正气,每天有用不完的精气神,可等到大学毕业,现实的巨浪打来,她才意识到新闻的红利时代已经过去。学长学姐的故事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他们赶上了时代的浪潮。
而她,是退潮之后残留在沙滩上苟延残喘的虾兵蟹将之一。
张佳颖也是学新闻的,但打她一领到毕业证就坚定放弃了记者行业——太苦了,她吃不了那个苦,她对报道惊天动地的新闻也不感兴趣。她与罗雪同一年进的报社,也同时进入“未来数字媒体中心”。她找到了新路子——搞策划,虽然也辛苦,但好歹比纯新闻好一些,但罗雪始终放不下心里那点理想——她从十几岁学生时代就有的理想——她想做记者,她喜爱做这个。这或许还算不上理想,只是一个小小的念想。
她人生中能坚持的东西不多了,好像再放弃这个小小的纯洁的念想,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她自己的了。
打开电脑,罗雪开始核对明日活动的细节。
明早十点,木安市最大地产商雪明集团在希尔顿酒店有一场发布会,摄影和包装任务外包给了张佳颖所在的组,罗雪也在其中。业主方提前发来了文稿要求,新闻稿一般提前一天都会写好,届时配上照片稍作修改,活动当日宣传稿就能出来,视频熬夜剪辑一下,第二天也能上传。罗雪独自一人在办公室整理到八点,正检查明日相机是否有电,电话忽然响了。
罗雪一看,刘昌平。
“罗雪,你还在公司吗?”刘昌平问。
“还在的,刘主任。”
“你去我办公室一下,帮我找个东西。”刘昌平喝得有点多,“找、早”说得平翘舌不分。
罗雪依言起身,刘昌平指挥她:“我办公室座位后面的柜子,看到了吗?打开,下面第二层,有个LV的包包,你帮我拿出来。”
罗雪没有多问,他说什么便做什么。取出LV包装袋的时候,罗雪瞄到底下一行柜子里一排清一色的茅台。
“你帮我把这个包送到庆秋路去,具体位置我微信发你。九点之前送到。”
“可刘主任,明天的表单我还没有对完……”罗雪看表,八点二十。
“那么个表单怎么一晚上还没弄完,你先去送包,别迟到。你开我车去,备用钥匙在我桌上。”刘昌平今晚喝酒,没有开车。
罗雪一听要开车,忙拒绝:“我还是打车去吧,我车技不怎么……”
“你怎么这么啰嗦,”刘昌平不耐烦地打断她,“你不开我车你进不了小区,就这样,快去办。”
说罢,挂了。
紧接着微信进来。
刘昌平:庆秋路1号,山林壹号小区,8栋8-2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