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宁不料她会直接问出来，不禁愣怔。
但他很快恢复原本那张冷峻面容，冷冷地看着她。
一只飞蛾扑到烛心里，炸出“噼啪”一声脆响，陆允宁不由看了她面前的烛台一眼，而眼风扫过她被烛光映着的脸，却觉分外娇美，如方才进来时看见的榴花一般。
陆允宁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他在姚青珠面前坐了下来，沉声问道：“你到底想我怎样做？”
姚青珠不语，心里像湖水被石头砸开涟漪，懊恼又无奈。
她还能对陆允宁有什么期待？
她的沉默落在陆允宁眼中，便是委屈。
这样的小儿女情态，他从未见姚青珠有过，却是常在姚眠雪那里见到的。
陆允宁心下一软，便不忍在继续向她追问。
罢了，总归她是他的妻子，只能先慢慢哄着，让她回心转意。
陆允宁又道：“上次那药于你的身体有益，平日里无事便常让丝萝煎来喝。”
“到底什么益处？”
“补气益血，让你早日诞下子嗣。”上回陆允宁没有直说，这回却是说了出来。
闻言，姚青珠轻蔑一笑。
他以为她还稀罕他的孩子吗？
陆允宁将她的笑看在眼里，便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仆婢来报，姚眠雪来了。
他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皱得愈发深。
“让她进来。”姚青珠已抢在他前头说道。
这会儿都入夜了，姚眠雪来必是知足了准备的，她怎好负了她的美意，大煞风景。
他们想做的事，她便让他们做个够。
姚眠雪一袭雪青色竖领长衫，并一条银红色百褶裙，上面绣了缠枝花卉，衬得她清丽又不失娇俏。
她袅袅而来，盈盈在陆允宁与姚青珠面前一礼。
姚眠雪当然是有备而来的。
白日里从太妃处回来，她便几乎高兴了一整日了。
姚眠雪不知纳妾一事是姚青珠提出的，只以为是太妃的意思，想必是太妃见她那日为她采摘草药，便赏识了她，于是给了这个机会。
与姚青珠是全然不相干的，姚青珠必定想要阻拦，可是这是太妃的意思，她再不愿意也只能同意。
太妃那些敲打她的话，如今细想也只是以退为进让姚青珠答应下来。
一想到姚青珠会气死，姚眠雪就觉得心底里一阵痛快。
她有的东西，她怎可没有？
虽说只是妾侍，身份低了点，但只要太妃对她是满意的，何愁以后没有机会？眼下先入府再说，免得夜长梦多，等过个一两年生下孩子，凭她的家世做个侧妃不难，到时连姚青珠也要礼让她几分。
听说陆允宁来了姚青珠这里，姚眠雪怎么会坐得住，她早按耐不住想来榴照堂一趟，今夜恰好陆允宁也在，正是好时机。
她被姚青珠三番两次害得那么惨，但人的命数是从出生起就定好的，姚青珠再使奸计也无用，她凭着自己的努力照样让太妃看中了她。
如今势在她这里，先前那些委屈也可一扫而空了，怎不去姚青珠面前炫耀倾诉一回呢？
正好也让陆允宁听一听，他们之间原是姚青珠从中作梗。
姚眠雪一边起身，低眉敛目，一边柔声道：“我是来谢过妹妹的，如果不是妹妹把我接来王府，阿姊这一辈子怕是也就这样了。”
她的话说得极为露骨，听着虽刺耳，可姚眠雪说完却大大方方去看陆允宁，一双眸子含羞带怯，波光潋滟间尽是诉不完的情谊。
如此直白，也是作给姚青珠看的。
姚青珠一言不发，先是拿起茶喝了一口，然后才悠悠说道：“谢我什么，是你自己争气，我不过是遂了你的心愿罢了。”
陆允宁脸色一沉。
“妹妹这话倒有几分不对，”姚眠雪状似不经意地走到陆允宁身边，动作极为熟稔，笑着道，“不是妹妹遂我的心，这是太妃娘娘的恩典。”
这话便是提前敲打姚青珠，给她一个下马威，陆允宁和太妃都站在她姚眠雪这里，纵使姚青珠是王妃，也要给她脸面，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可以作贱的人。
“有没有太妃娘娘的恩典，对于阿姊来说不是都一样吗？”姚青珠却丝毫没有因为陆允宁在这里，而像姚眠雪预料中那般忍气吞声，“阿姊的话说得委婉，若换个人便听不懂了，我替阿姊来说，凭它是谁的恩典，你有王爷就什么都不用怕，是也不是？”
“够了。”
姚青珠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陆允宁冷冷出了声。
姚眠雪立在陆允宁身边，听到他的话便是心里一喜，以为他是对着姚青珠说的，但不过转瞬之后，她便看见陆允宁侧过头来望着她，眼中覆了寒霜一般。
他正与姚青珠说到要紧处，姚眠雪却忽然闯了进来，这已是犯了他的大忌，进来之后还当着他的面搬弄是非，竟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欺的还是他的王妃。
无论何时，只要姚青珠还是他的妻子一日，就不许旁人对她僭越不敬。
更不许借了他的势。
即便是姚眠雪也不可以。
“青珠是本王的王妃，”陆允宁冷声道，“或是你们姐妹从前没分寸惯了，但若要进广平王府的大门，便给本王改了从前在侯府的那些习性。”
姚眠雪本该跪下请罪，可她却是张了张嘴，道：“你……为何……”
从相识到现在，陆允宁虽外表看起来冷峻，但对她是极好的，从没有对她说过什么重话，为何今日却斥她没有规矩？还让她改了？
先前他执意把她偷偷接到身边藏起来的时候，说的却是不会让她在姚青珠手底下立那些尊卑规矩。
即便如今已又把她送回来，为何对她的态度会如此大相径庭？
姚青珠的眼神在两人脸上打量一圈儿，这时便说道：“阿姊，你还是这样，连一时都忍不住。”
上辈子的姚眠雪就是这样，她明明都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姚眠雪很快便能带着孩子名正言顺入主王府，可姚眠雪却还是按捺不住，非要来她这个将死之人面前炫耀，让她连死都不能清清静静的。
赢了她，却还要一寸一寸把她的皮肉剥下来，鲜血淋漓地告诉她，她为什么输。
就像小的时候，姚青珠舅家的表妹送了她一支珠花，姚眠雪却没有，林氏怕姚眠雪心里难受，便从自己的嫁妆里去挑了一支更好的崭新发簪送给姚眠雪，姚眠雪得了之后爱不释手，立即便拿着那支发簪到姚青珠面前，要姚青珠拿出她那支珠花比较一番，指着簪子从头到脚告诉姚青珠，谁的更新更好。
那时的姚青珠和姚眠雪尚且年幼，姚青珠根本就不会多想什么，只以为自己的阿姊还是纯善可亲的。
姚眠雪愣住，方才陆允宁说话的时候她没敢怎么出声，眼下一听姚青珠说完便包了一眼眶的眼泪，将滴未滴。
“我何时这般了？”一句话说完，她左眼中的泪水先垂下，珍珠一般璨璨，接着才是右眼中的眼泪，便接着说第二句话，“我今日只是特意来谢谢你的，妹妹为何说话如此夹枪带棒，误会阿姊？”
陆允宁自然也听出了姚青珠意指什么，当日姚青珠身死，事后自然有人向他禀告姚眠雪来过的事，当时他只以为是姚眠雪这十年等得太久了，也是情有可原，如今看来，怕是并非如此。
想起先前他听见姚青珠指责姚眠雪故意害她得了风寒，却自己去了城里救济，陆允宁虽心头震撼，但事后也刻意忽略了这件事，他要补偿姚青珠，可也从没想过仅凭几句话就对姚眠雪失信。
“眠雪，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若本王的话你都不听，便回侯府另嫁罢。”
姚眠雪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允宁，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姚青珠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想笑，于如今的姚眠雪来说，确实不知道她和陆允宁在说什么。
可是上辈子她同样也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被他们害死了。
她又找谁伸冤去？
姚眠雪到底也有眼力见，今日本是来耀武扬威的，却不料反而落了个没脸，此时姚青珠不大说话，陆允宁的言下之意却是句句都帮着姚青珠。
若此时要再争个高低，只会令陆允宁厌恶，把陆允宁越推越远。
即便自己再委屈，也要把苦往下咽，只等日后有了机会，总会扳回一局的。她又没犯什么大错，上回陆允宁听见姚青珠说她害了她，陆允宁都轻轻把此事揭过了，也没有拒绝纳她为妾，就说明一切都有转圜余地。
或是她找错了时机，眼下来得不巧罢了。
姚眠雪当即软了身子，又跪下一礼，小心翼翼地告退了。
银红色的裙裾一消失，姚青珠便轻哼了一声。
陆允宁拂袖起身，不慎打翻了桌案上一只茶杯，澄澈的茶水溅到姚青珠的衣袖上，她也不惊惶，只轻轻用帕子拭去。
看着她这副无欲无求的模样，陆允宁忽然怒火中烧。
他一下子攫住她的下巴抬起来，但随即又只改用指尖轻轻抵着她的下巴尖，一字一句道：“本王有自己的打算，像今日纳姚眠雪这样的事，不许你再自作主张。”
姚青珠一张白皙莹润的小脸在烛光下更是鲜妍动人，突然又对着陆允宁笑了一下，然后齿尖咬住下唇角，看着陆允宁却不说话。
若说方才还是怒火，此时陆允宁下腹却有一股邪火而上。
他的指尖微微一用力，马上又放开了她，那白皙处立刻留下了红红的指印。
她是他的王妃，他可以强迫任何人，却不能强迫她。若对她用了强，便是连夫妻间最后的体面都不剩了。
姚青珠摸了一下自己被他捏红的下巴，问：“王爷想干什么？”
陆允宁后退一步，又恢复往日冷然道：“若还有下次，本王不会再放过你。”
说罢，转身疾步离去。
一室沉香未尽，春风缱绻，榴花高照，姚青珠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