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宁仍能记起那日与姚眠雪相遇时的情景。
她穿着一身猩红色的大氅，玉肌胜雪，本来可以坐在马车里看下人去救济百姓，她却执意要下马车，亲手将粮食分发给一哄而上的灾民。
大雪纷飞之中，柔弱却丝毫不畏怯。
那时陆允宁奉圣上旨意也在城中施行救助与维护秩序，眼见姚眠雪要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倒，陆允宁便出手相助。
姚眠雪只对他说了一声“谢谢”，却仍旧一往无前地继续方才所做的事。
这满京城的贵女，又有哪个能像她一样呢？哪个不是躲在家中或者坐在马车里，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花上一些微不足道的银两，便足以显示自己的仁爱之心。
只有她，却要真心亲手相助。
那日陆允宁跟在姚眠雪身边，一面与她一起救助百姓，一面为她抵挡那些可能会对她造成的危险。
他看着面前那个娇弱女子的脸颊与双手被寒风冻得通红，却始终不肯在这些受灾的可怜人面前拿出手炉，甚至仍要坚持双手捧着银两交给那些灾民。
到了最后，就连她身上带的首饰，也尽数被她摘下来送了出去。素面清骨，如凛冬寒梅。
陆允宁是先皇幼子，也曾如明珠一般被捧着，可惜先皇薨逝，他却要与母妃一起在异母兄长的手下生存，兄长阴狠不仁，苛待其他兄弟，宫里那些人最会拜高踩低，知道他如今无处诉苦，便时有刻薄轻贱的，只将他暗暗看做敢怒不敢言的低贱之人。
他只知道，一旦落了下风，或者不如人，尊严便无从谈起。
又何曾见过姚眠雪这般不顾尊卑贵贱，不顾自己体面，仍尽力相助的人呢？
临别时，陆允宁忍不住问了她是哪个府上的，姚眠雪粲然一笑，只告诉他，她是安远侯的女儿。
一直等到她走远，陆允宁才想起来，与他定下亲事，不日就要成亲的，便是安远侯的女儿。
他先还内心惊喜，以为要娶的便是那位仁厚善良，能识得众生苦的姑娘，不过到底在高兴之余还是让人去探查了一番。
可此番却查出，那日在城中救助百姓的并非是他的未婚妻姚青珠，而是姚青珠的庶姐姚眠雪，姚青珠本也是要和姚眠雪一起出来的，可不知为何最后却没有出府，想必是惧怕寒风和平民，多是有贵女这般的，不足为奇。
陆允宁的心仿佛落到了谷底。
安远侯府在京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即便他贵为皇子皇孙，安远侯绝不会允许他退了与姚青珠的亲事而另外求娶姚眠雪，圣上亦会借此打击他。
若是他没有见过姚眠雪，对姚青珠也许也会喜爱上几分，可见了那日姚眠雪立于寒风中的模样，又如何能再忍受贪图享乐安宁的侯府嫡女姚青珠？
陆允宁倒向来也并非恪守规矩之辈，他明白自己的内心，便势必要让姚眠雪与自己在一起，于是私下与姚眠雪来往了几回，先还装作偶遇，后面就是明目张胆的得寸进尺，终于在自己与姚青珠成亲之前，暗中将姚眠雪带出安远侯府，把她藏了起来。
就算姚眠雪做不了他的原配，他也要让姚眠雪永远在姚青珠前面。
思绪慢慢回笼，陆允宁侧过头看了一眼姚眠雪。
她的眼眶红红的，一如当日见到城中灾民时因不忍而落泪的样子。
但姚青珠后来到底也是和他互相扶持十年的枕边人，以陆允宁对姚青珠的了解，她亦是为人正直，不会无故污蔑他人，特别是她的亲姐姐。
姚青珠一言不发，略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陆允宁，手上还是拿着那把破斧子。
陆允宁只觉额角突突地跳，头疼得厉害。
如果姚青珠说的是实话，确实是姚眠雪害她受了风寒，这事也已经过去太久远了，亦不能抹灭姚眠雪对灾民所做的善事。
无法决断，便去平衡。
姚青珠是他重生而来的执念之一，是他想要用余生去补偿的人。
“王妃，先回去再说。”陆允宁沉声道。
“啪”一声，姚青珠把破斧子往陆允宁和姚眠雪方向一扔。
“回去可以，但是我不想再和你多说什么。”
姚青珠快步往方才陆允宁出现的方向走去，一眼都没有再看陆允宁和姚眠雪。
陆允宁立刻紧随其后。
***
姚青珠回到王府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好好地睡了一觉。
她以为她会很害怕陆允宁知道了她也是重生的这件事，但事到临头，姚青珠反而内心平静。
陆允宁心思缜密，被他发现是迟早的事，那日设局也已经惹了他的怀疑了，但她不可能为了不让他发现这件事，就一步都不行动。
有朝一日，她一定要从这王府中走出去。
她睡了整整一天，再醒来又是一个深夜。
丝萝早就让厨房备了许多吃食，只等姚青珠醒来之后进食。
这几个丫鬟都是当日跟着姚青珠，知道原委的，见到姚青珠此刻平安无事，都喜极而泣。
铃兰更是忍不住道：“大姑娘这个惹事精，差点害死王妃，这会儿却还在我们王府！”
姚青珠正喝着一碗鱼片粥，听到这话后稍一停顿，便问：“侯府没有来接她？”
铃兰摇摇头。
发生了眼下这种事，侯府却没有动静，多半是安远侯已经知道了姚眠雪和陆允宁的私情，再不济也是钱姨娘使劲浑身解数劝下安远侯。
姚青珠心里明镜一般，在对付陆允宁的同时，安远侯府也不能忘了提防。
一时用完饭菜，姚青珠漱了口，文竹又把熬好的药端上来。
姚青珠道：“我不喝药。”
文竹天生闷葫芦话少，端着药不知所措，丝萝连忙劝道：“王妃受了惊吓，怎么能不喝药呢？”
不想话音刚落，未等姚青珠再次拒绝，帘后突然有一人走入内室。
是陆允宁。
他入夜处理完事务便过来了，见姚青珠还没有醒便一直等在外间，她醒来时也不让人告诉她自己就在外面，此时才出现。
陆允宁让文竹把药放下，便把人都打发出去，只剩下他和姚青珠二人。
姚青珠靠坐在床上，掖了掖身上的被子，连正眼都没有看陆允宁。
陆允宁自顾自在床沿边坐下，只见她又立刻挪进去几寸。
“青珠，我们好好说说话。”陆允宁放软声气道。
他一向自矜高傲，能这般说话已是不易。
姚青珠咬着唇冷笑道：“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他害死了她，就这么简单。
“本王知道你心里怨我，从前是本王做事乖张不留余地，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陆允宁略一沉吟，继续说道，“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来，本王都会给你。”
“好，我要和离。”
陆允宁眉间闪过一丝愠色，但是面对姚青珠，他还是克制了发怒的冲动。
“青珠，本王只是想补偿你。”
“陆允宁，不是人人都有重活一次的机会的，若我已经死透了，你再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陆允宁沉默片刻，道：“可是老天让我们两个都重生，就是让我们不要再重蹈前世的覆辙，让曾经的错误可以挽回。”
姚青珠不愿再说话，陆允宁或许确实心怀愧意，但他仍是那么自大独断。
就像上辈子他暗中藏起姚眠雪，又常年给她下药，做事狠厉绝情不留余地，他如今又说一不二，要她原谅便原谅。
陆允宁等了她许久，见她闭紧了嘴巴，手已然渐渐握紧。
“老天还是让你嫁给我，就已经说明一切了，本王不会让你走，忘却从前，好好和本王过日子。”
他的眸色深沉如墨，黑夜一般要将人吞噬，魂飞魄散，此时说话已有一种慑人的威压，逼得人无处可逃。
姚青珠的心先还烧着一团火，仇恨仿佛要把她燃烧殆尽，但陆允宁的话却极冷，反而将这丛烈火浇灭。
她不会屈服。
无论陆允宁有多么可怕，她都不会对一个害死过自己的人屈服。
最差就是再死一次罢了。
不像上辈子那样憋屈又含冤而死，她便赢了。
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姚青珠毫无畏怯地向陆允宁望去。
陆允宁一愣，他的妻子，从未这般看过他。
他仅有的印象中的她，端庄沉稳，娴静得体，多年来谨守着一个妻子，一位王妃的本分，努力与他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即便他心里的人不是姚青珠，可姚青珠却是努力地做着这一切。
她何曾会对他露出这种目光？
“陆允宁，你真的在意过你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吗？”
“本王怎么……”
“你在与我有婚约的情况下与我的庶姐来往，又在成婚前把她藏起来做你的外室，你扪心自问把我当做过你的妻子吗？”
姚青珠狠狠咬了一下后槽牙，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为了姚眠雪，不惜给我下虎狼药，使我年纪轻轻就一身病痛，最后命丧黄泉，你把我当过人吗？”
“你在我病重之时，还把姚眠雪母子带到我面前……”
“够了！”陆允宁厉声打断姚青珠，“以前的事不要再提，那药本王已给你停了，如今早换了别的药，只会于身体有益！”
姚青珠轻蔑地看了陆允宁一眼，他还是不明白，从前给别人造成过的伤害，不是补救就可以获得原谅的。
当真只是那一碗汤药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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