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鸢带着容偃穿过结界后,回身松开握着小徒弟的手,却见容偃轻轻翻转掌心,看着他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
察觉晏鸢看过来,容偃将手收入袖中,若无其事向前几步,微微偏头。
少年的目光澄澈又稍带疑惑,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师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晏鸢:……如果只是好奇为什么能进结界,没必要动用歪头杀吧!
她侧过脸去,抬手轻抚额发,厚重的黑色宽幅广袖遮住晏鸢的面容,叫容偃未能看清方才她面上的神情。
广袖落下时,神色已是如常。
“剑阁结界,是为师布下的。”说着,晏鸢迈开步伐,“跟为师来。”
进入剑阁后,晏鸢腰间的飞霜明显活跃很多,剑身不时发出旧友相见的轻微嗡鸣,同一路上阁中灵剑的鸣响遥遥相应。
除看话本时外几乎从不主动发言的飞霜剑灵,更是破天荒主动开口:
“依我看来,你家徒弟方才看指尖的原因,并非如你想的那般。”
晏鸢颇感意外,轻轻抚上腰间剑柄:“太阳打西边出了?又没发生什么比话本还有趣的事情,你竟然肯开口?”
寄宿于晏鸢识海中的飞霜剑灵对于晏鸢清奇的关注点颇感无言。
“我也不是如此肤浅的灵罢?不过也确实,大多数时候,现世里发生的事情,远没有话本中写的有趣。”
说到这里,飞霜似想起什么,语带嫌弃道:
“还不是之前那劳什子‘狗统’,吵得我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根本没心情开口。”
晏鸢原本以为是飞霜本身不喜多言,现在看来,原来真相竟然是狗统过于吵闹吗?
不过确实,毕竟狗统的念叨能力有目共睹,她都觉得烦不胜烦,更别说一向喜静的飞霜。
飞霜正想感慨一番自从被晏鸢称作“狗统”的存在消失后陡然提升的睡眠质量,转而又想起什么。
“等等,我为什么开口不是重点吧?你方才有在听我说话吗?”
不需要晏鸢回答,飞霜已经能从晏鸢飘飞的眼神和她隐约感知到的晏鸢心绪得到答案。
“要不……你再说一遍?”
果然没有。差点被晏鸢带跑思绪,飞霜稍感好气又略觉好笑,转而心念一转道:
“我说,要是修界知道晏鸢仙尊是会因为歪头杀大乱阵脚的晏鸢仙尊,那你的高岭之花形象,可就彻底崩塌了。”
闻言,晏鸢神色不动,稳如泰山。
“这倒不至于,我断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飞霜看一眼跟随在晏鸢身后、若有所思的容偃,不置可否道:“希望没有那一日罢。”
“且放心罢。比起这个,你同故友的交流可还顺畅?”
灵剑之间、剑灵之间皆有其特殊的沟通与交流方式,发出嗡鸣仅为其中动静最大的一种,还有诸多交流方法,是修士无法察觉的。
而一般而言,已与修士订立本命契约的灵剑,在本命契约消失之前,都不会再回到剑阁。
是以,飞霜是第一把带着本命契约回到剑阁的灵剑。
晏鸢并不知道本命契约是否会对灵剑之间的交流造成影响,故出此言。
“无碍,同往常无异。”飞霜的语气明显雀跃几分,“先前我们说的计划,应当是能够实现的。”
晏鸢的眼神也跟着明亮几分。
“当真?如此甚好。”
容偃先前便已知晓,剑阁虽名为阁,实际上却是用作藏剑的一整座山峰。
但这般认知,在跟随师尊行至剑阁最高的山巅之时,才真正切实且形象地展现在他眼前。
清透皎洁的月光盈满穹顶,也照出林立于脚下峰头各处的座座阁楼。
夜间薄雾轻漫,月光穿越其间,为掩映于夜色之中的雕檐亭台勾勒出一层朦胧的光影。
夜风轻拂,携草木轻簌、初夏虫鸣之声轻缓入耳,却也隐约可听见属于各处阁中灵剑的不时嗡鸣。
“静心,闭眼,凝神,听剑的声音。”
是师尊平和沉静的声音。
容偃依言阖眸。
不同于昨日问剑之时的一片静寂,这次,他听见整座峰头之上,万千灵剑的声音。
首先入耳的,是渐起的金戈铮鸣之声。
分明是万千铮鸣纷纷入耳,却奇迹般丝毫不显杂乱。
从这剑锋铮鸣之中,容偃能看见藏于剑阁的万千灵剑之存在,亦能知晓属于万千灵剑的意识与情感。
或杀伐刻骨,或雕书斩木,或金池浴酒,或墨色相浸。
每振灵剑,都有其独特的气质,都有其沉淀的过往,或悲或喜,或沉或浮,世间万象,尽在其中。
“睁眼罢。”
不是师尊的声音。
不同于师尊的沉静清冷,这道声线通透似雪,空灵如风,让容偃想到冬日里一触即化的白雪,和夏日里拂面而过的清风。
容偃眉睫轻颤,却并未睁眼。
“吾乃晏鸢的本命剑飞霜。现在你所处之地,是由你师尊的灵力和剑阁中万剑之剑意构筑而成的灵剑空间。顺带一提,灵力耗费甚巨。”
容偃睁眼,看清漂浮于眼前的白衣剑灵。
白衫轻曳,青丝飘散,浅蓝腰封之上以银线绣以祥云纹样,微光流转,灵动万千。
她是半透明的。
环顾四周,景致依然是方才的景致,却都如同被一层水壁隔开般,波纹流散、朦朦胧胧。
不同的是,容偃能看见师尊周身实质化的灵气路径,也能看见楼阁之中隐隐泛着微光的灵剑轮廓。
这般视角,前所未见。
但也正是因此,容偃轻易便能知晓,飞霜所言“灵力消耗甚巨”绝非虚言。
他不再好奇于通过这视角重新审视周围万物,转而询问蓝带白衫的剑灵:
“前辈,接下来……当如何?”
飞霜本以为容偃多少会因这全新的视角而多环顾一番,不曾想容偃看清周身情形后,便将注意力尽数转回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
看来,方才特意言及灵力耗费是有用的。晏鸢家的这位小徒弟,姑且算是比较上道。
飞霜在心底颔首,面上依然是例行公事之态。
“可已准备好?”
闻言,容偃凝神,轻轻颔首。
虽师尊与飞霜都未告知他接下来会发生何事,但容偃已经隐隐有所预感。
剑的声音……
“连上了吗?连上了罢。”是语速颇快的爽朗男声。
“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玉华的转世……”沉郁的女声。
“嘘,云霜,谨言慎行,连着线呢,那孩子都能听得见。”是另一处刻意压低的温柔女声。
容偃目光微动。百年前陨落的玉华真人,本命剑之名正是云霜。
如同接入了原本独属于灵剑之间的交流频率,容偃耳边忽而涌入各有特色的声线和话语,原本算得上静谧的剑阁,向容偃徐徐揭开了其下热闹熙攘的一角。
“这气息,就是昨天那孩子,不会错。”这是清越沉寂的男声。
此言既出,众剑不约而同一阵唏嘘。
“剑生得见千万里无一的万物道,还是连着两日见两次,堪称此生无憾矣。”
“是啊是啊,太难得了。”
“必须记在我的小本子上……”
“星渊老祖来了,快让老祖看看。”
容偃忽而生出一种,作为珍稀物种被众剑争相围观的微妙之感来。
不知为何,容偃还想起,一众弟子在提起三神剑之时的反应,同眼下诸剑的反应,不能说很是相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堪称完美的对调。
在一众灵剑或窃窃私语或慨叹唏嘘的声响里,一道属于老者的沧桑声线分外明晰。
“不曾想时逾千年,竟还能得见第二人。老朽星渊,见过小友。”
随着话语浮现的,还有一位身披长袍、白髯及地的老者。同飞霜一样,老者身形半透,是灵体独有的模样。
自称星渊的老者轻抚长髯、语调温和,眉眼间浸润着历经世事沧桑后,通透平和的况味。
“小友可知,何为万物道?”
许是看出少年面上的些许茫然,老者了然颔首。
“所谓万物道者,道法自然,包罗万象,乃最接近大道本质的道途之一。”
闻言,容偃看向自己的手心。
依照方才一众灵剑的反应来看,他的道心所对应之道,便是这万物道。
“修习万物道者,可以万物为其剑,其剑亦可生万物。”
少年眉睫翕扇,似有所感,抬首仰望。
漫天星汉灿烂,星河斗转,是他从未见过的明亮。
“大道无形,有其自身独特气质的本命剑,反将成为修习万物道的最大阻碍。万剑无应答,实为万剑惭于应答。”
言及此,老者的话语里业已染上一缕笑意。
“游而无所凭依者,方为真逍遥。道之无所凭依者,方为万物道。小友,你已经不需要本命剑了。”
见少年隐有所感、细细思索,星渊抚髯颔首,心生赞许,难得补充道:
“小友可还有疑问?”
容偃认真点头,语气凝肃,端的是遇见重大难题之态。
“敢问前辈,万物道可还为剑道之属?晚辈想继续跟随师尊修习,并不欲为此另拜峰头。”
闻言,星渊的长髯险些翘起来。
少年这话虽然说得恭敬,话中的意思却分明是,如若万物道不属于剑道,他便要放弃万物道。
比起走什么道,这孩子反而更在意是否能继续跟着师尊修行。
他师尊就这么好?
在心底感慨如今的小年轻根本不懂万物道之高妙,星渊摆摆手,出言打消少年角度清奇的疑虑。
“无需忧心,二者并不矛盾。”
见少年眼神飘向灵剑空间外的白衣仙尊,星渊无奈叹气。
“……如无他问,你可以走了。”
“容偃敬谢前辈指点,晚辈先行告退。”
少年话语之诚挚、礼数之周全俱是无可指摘,只除却动作相当流畅迅速,隐见急迫。
星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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