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鸢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平平无奇的道袍,又摸了摸面颊,感受到易容术法的存在。
“仙尊,你的易容术法并无差错。”活动着腿脚的俞烬慢吞吞道,“只是仙尊腕间的镯子,曾是在下的物件。”
言下之意,是通过这镯子认出了晏鸢。
活动完腿脚,青衣青年抬袖,开始一一整理袖间褶皱。他一面整理,一面继续道:
“早些年,在下曾在和贵宗掌门比试时,输掉此物。彼时还疑惑他要这镯子作甚,现在看来,是为了给在下上一道保险。”
说着,俞烬拍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振袖一挥,赫然引出一张茶案并一双蒲团。
“不过辰华道友大概并不知晓,无论如何冶炼,此物的气息并不会改变。而带着这镯子来寻在下的,想来只会是辰华道友本人,或是作为修界第一人的仙尊你了。”
语罢,一身青衣的新任魔尊安静地沏茶。
茶水升腾起的雾气缭绕在青年周身,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更添几分清雅绝尘之意。
这和修界盛传的“魔界之人俱凶恶残暴,面如修罗”之说,相去甚远。
晏鸢敢打保票,眼前这公子沏茶之景,若是拍了照发到修界论坛,定然能大火出道。
“仙尊,坐罢。为报答仙尊的救命之恩,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俞烬这后半句话,内容冠冕堂皇,语气却分明是捧读式发言。
与其相信俞烬当真因救命之恩而知无不言,晏鸢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单纯觉得无聊而想聊天而已。
“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
晏鸢大大方方坐下。
不得不说,实力加身的感觉,就是这么快乐。即使俞烬此番有诈,在绝对的实力之下,晏鸢也有把握脱身。
草木葳蕤的田土侧,几近倾颓的阡陌边,仙尊与魔尊对坐案前,平静饮茶。
没有剑影刀光,没有针锋相对,修界第一人和魔界第一人,在这张茶案前,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敢问俞道友,是如何着了玉灵兽的道?”
原谅晏鸢,这真的是她最好奇的问题。
“并未着道。在下好奇全身玉质化的感觉,特意捉了一只玉灵兽来。”俞烬神色平静,执起茶盏浅啜一口,“逗弄好久,才终于被咬了一口。”
晏鸢:……这人竟能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不得了的话来。
不过,这便能够解释为何方才手镯无反应。
毕竟,就差一点点,这位新任魔尊就能自己将自己彻底封印起来,探测不到气息,也实属正常。
“全身玉质化,便形同封印。道友被封印,魔界当如何?”
就不怕修界上门攻打?
俞烬神色不动,浅浅啜茶。
“结界规则已制定下发,他们若是安居乐业,自能护其周全,资源亦不会短了他们。若非要走出结界生事……在下也没有相救的必要。”
晏鸢正心说“未曾想这位魔尊竟是有不惧修界围剿、以一己之力护住整个魔界的实力”,便听得青衣青年话锋一转:
“不过,若是修界举一界之力联合围剿,那便各自散尽罢。道之尽头为虚无,早一些晚一些,也无甚区别。”
年轻的新任魔尊语气飘渺,轻轻以杯盖撇去盏中浮沫,发出微不可闻的清脆声响。
“再者,并无冒犯之意,在下并不觉得,修界能有决心和魄力这般做。”
……确实。
修界虽宗门林立、人多势众,却是各有立场、心思良多。
小到两宗之间如何分个高低,大到一座灵石矿脉归属在何,修界内部的矛盾与摩擦,从未停歇。
想让这样的修界团结一心、齐心协力讨伐并不算势弱的魔界……只怕光是物资供给如何分配,便能吵到地老天荒。
世人皆相信一入仙途便彻底脱离了凡世苦恼,殊不知,若是心不得安宁,身在修界,亦是日日苦恼,只不过是将凡世所求的功名利禄,换作灵石与地位而已。
烦忧起纷争,纷争引烦忧,循环而至于无尽也。
唯有寻得心之所安者,才能彻底脱开烦忧,自得逍遥。
思及此,晏鸢难免轻叹。
她能够荡平以制造事端为乐的魑魅魍魉,却无法深入思想,掐灭来自人心的最深隐患。
眼前这位新任魔尊,显然也深谙此理。
不过和晏鸢不同的一点在于,俞烬浑身上下都写满“烦了,毁灭吧,我不在意”。
但是说真的,即使晏鸢明白俞烬方才所说的话当真并无冒犯之意,她也觉得,但凡换个修界人士来听,定然是要拔剑而起的。
修界大概率确实做不到是一回事,但由魔尊亲口说出来这个事实,那是另外一回事。
晏鸢:总之就是……俞烬这人是有些容易被打的特质在里面的。
她敢打赌,即使俞烬不说自己是魔尊,光这说话风格,也足够叫一众正道人士心觉不敬、拔剑而起。
晏鸢饮尽盏中清茶,真诚发问:“俞道友,并无冒犯之意,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有些欠打在身上的?”
“倒是没有。”一派清绝气质的青年动作一顿,“不过云游之时,确实时常有人跟在下说话时,说着说着,便对在下刀剑相向。”
俞烬为晏鸢和自己续上茶水,语气中也带出些苦恼来:
“在下跟他们说得很清楚,他们打不过在下,但他们都不肯相信。”
俞烬面上的苦恼真心实意,晏鸢看得出,他是真的倍觉疑惑。
“于是在下便只好陪他们比试了。不过迄今为止,于和人打架这件事上,在下还未曾尝过败绩。”
……俞烬此人,可能深得“看不惯我却干不掉我”之真传,还是无意如此的那个类型。
不过说到比试,晏鸢的目光飘向了腕间的镯子——那只方才俞烬说,输给掌门师兄的镯子。
所以说,俞烬是怎么输给辰华师兄的?
“仙尊是在好奇那只镯子?当年在下同贵宗掌门比试的不是武艺,是对弈。”
晏鸢:……辰华师兄果然机智过人,他的棋艺可是冠绝修界、蝉联围棋圣手百年的水平。
不过俞烬也当真是愿赌服输的真君子一位,对弈不敌,便相当守信且爽快地将镯子给了辰华师兄,全然不怕这镯子被拿去用做禁术之途。
晏鸢摩挲着手中杯盏,心说这位魔尊俞烬竟是好生有趣,可以说相当对得起他头顶代表男主角色的光环了。
……虽然红艳艳的光环配上俞烬一身青衣,很是扎眼就对了。
“所以,仙尊,要同在下比试吗?”
那边,俞烬从腰间取出玉笛,置于掌心轻巧把玩。分明是隽秀出尘的一副清雅容颜,开口所言,却是画风大变。
“根据此前的经验,除贵宗掌门外,每一位同在下交流的道友,都会在十句话之内拔剑。仙尊,这已经是第十句了。”
晏鸢:……敢情他还一直数着?
“俞道友放心,在下不会如此。”
俞烬分明并无敌意,也并非以滋生事端为乐者,这场架,没有打的必要。
再者,就晏鸢观察到的迹象来看,若是两人当真要决出个胜负来,两败俱伤是最可能的结果。
“晏道友好决断。”
闻言,俞烬的情绪明显欢快了几分,连称呼都从看似尊敬实则毫不走心的“仙尊”,换成了真诚些许的“道友”。
“打打杀杀实在无趣,更何况你我二人间的胜负,并非那么容易决出。”
一壶茶见底,俞烬收了茶案蒲团起身,不忘以术法将方才放置桌椅之处倒伏的草木复原。
“晏道友可还有什么想问的?若是没有,我们便走罢。”
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的晏鸢,陷入了沉思。
俞烬真的……很能说。各种意义上的。
“俞道友可知,泠城之事?”
全程被俞烬带跑思绪的晏鸢,终于问出了正题。
魔尊俞烬同占卜中的异象究竟是否有所关联,若是有,是何关联;若是无,那缕可能带来异变的魔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事关一众新弟子和修界的安危,晏鸢必须十二分谨慎。
“泠城?是说近日里泠城中隐隐出现的魔气?”
俞烬一改悠哉之容,神色一肃:“这亦是在下来此的原因。”
这正气满满的话语,这大义凛然的语气,分明就不像一位新近走马上任的魔尊,而全然是正气凛然、根正苗红的正道子弟。
面对魔气侵扰,魔尊却比仙尊更早到达目的地开始调查情况,晏鸢忽觉自己这位仙尊,有些不那么名副其实。
正当晏鸢的眸光里多出几分沉思、几缕复杂和隐隐的钦佩之意时,一旁的俞烬自言自语道:
“若又是醉心制造事端之徒,便扔进万魔窟去,省得败坏魔界的名声。魔界声名不佳,害我行走在外都需乔装改扮,不得光明正大……”
晏鸢:……所以说,其实后半句话才是重点吧?
想起方才俞烬一脸轻描淡写地说“好奇全身玉质化的感觉,于是捉了只玉灵兽来”,晏鸢忽而觉得,俞烬说的极大概率是真话,那缕可能带来异端的魔气,当真和他并无关系。
……能因为好奇而差点将自己彻底封印的魔尊,不能以修界的常规思维去揣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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