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精神病院01

“爸,都和你说了多少次,我妈没病,你非要把她送精神病院干嘛!”

窗明几净的客厅,孟洄焦躁来回踱步。母亲垂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面色显见的疲惫,眼角皱纹细而长像是绽开的树木根须。

父亲两鬓已见丝丝缕缕白发,金丝框眼镜冷光折射,唇线抿得很直:“我只是说带她去看看医生,也没一定要让她待在院里治疗。”

孟洄身心俱疲,脚步顿停,站在父亲面前语气平静而有力:“爸,我们父女俩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咱家拆迁款马上要下来了,你想离婚,想独占拆迁款,我说得对吗?”

她不想再和父亲打哑谜了,自从得知老家的房子要拆迁,男人心里那点小算盘再也藏不住。孟洄对父亲的心思早已洞若观火。

人心叵测,曾经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的人,如今为了钱竟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女。

孟洄失望透顶,徒然感觉面前的中年男人极度陌生。

傅泽书摘下眼镜,不安地捏捏眉心,坐到妻子孟应青身边,陷入缄默。

孟洄来回走动,脚底似乎要蹭出火花,再一次警告父亲。

“爸,我不可能同意你把妈送到精神病院。我已经成年了,你想独吞拆迁款,门儿都没有!”

客厅一片凝滞,气氛沉重。

孟应青伸出瘦削的手,从茶几底下拿出一瓶药,略微无力拧开瓶盖。

她尚未倒出药粒,就被孟洄整瓶药夺来,哐当一声砸向垃圾桶。

“妈,你吃这药干什么?我说你没病就是没病。”

孟洄犹豫了下,顿时心生疑虑,“妈,这药是爸给你买的,你本来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吃了这药就开始神神叨叨,你就不觉得这有猫腻吗?”

“好好,妈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孟应青抬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臂,“小洄,妈累了,想去睡会儿。”

“你去吧。”

孟洄送母亲到了卧室,拉过鹅黄羽绒被盖到她下巴处,不放心地在她耳边叮嘱:“妈,你别听爸的话,他就是想把你弄进精神病呢。他在外面有小三了,我都看到了。”

“妈知道,妈都明白。”

孟应青目光逐渐哀婉,眼瞳润湿,最近被这些事折腾得瘦了不少,说起话来气息很弱。

孟洄倒了杯水送到她跟前,力度满足扣住她的手:“妈,你放心,你还有我。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母女俩都在一起,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妈知道。”

孟洄安顿好母亲,折返回客厅,父亲傅泽书还坐在沙发上。

孟洄背起书包,凝神定气走到他面前,冷静稳练道:“爸,我也不想闹得太难看。但你也别太过分,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你去哪里?”傅泽书视线移到她军绿色的双肩包。

“我去一趟学校,你别趁着我不在对我妈做什么,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孟洄跑出门,一路骑着自己的土拨鼠银灰色山地自行车,急奔向江州大学。她是江州大学的大二学生,她家就在大学城附近,她来上学很方便。

本来不想来上课的,但最近母亲生病,为了照顾母亲她逃了不少课,再逃下去恐怕期末要挂科了。

轻车熟路进入校内,来到计算机学院,找到今天《数据结构》课的教学楼,踩点跑进教室。

她是软件工程二班的学生,班里四十来名学生零零散散端坐在位,老师在讲台的电脑上调试课件PPT。

孟洄的到来,吸引了老师和全体同学的目光,大伙儿齐刷刷面露疑云望向她。

孟洄习惯了这样奇怪的眼神。

她母亲的确精神有问题,她之前因着要照顾母亲,带母亲来学校上课,母亲病情发作了几次,吓到了不少同学。

顶着众人异样的眼风,孟洄来到好闺蜜徐容锦跟前,徐容锦道:“孟洄,你最近好些了吗?”

孟洄摇摇头,没精打采从书包掏出一本帛书版《道德真经》,“不好,我妈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而且我爸想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去。”

“那就去呗,去看看医生总归是好的。”

孟洄浑身脱力趴在桌上:“容锦,我压力真的好大啊。我妈这个样子,我爸也不安生。”

“你爸怎么了?”

“我爸有小三了,他现在就是想把我妈送进精神病院,好独占我家的拆迁款。”孟洄说着,捏紧拳头,“我不能让我爸得逞,我得想办法保住我和我妈那一份钱。”

徐容锦问:“你家哪里来的拆迁款?”

“就是骏鱼巷那里的老房子啊,那里要拆了,我们家能拿到八百万的拆迁款呢。”

徐容锦兴致不太高,顺着她的话漫不经心地说:“骏鱼巷在哪里?”

“在安宁区那边的植物园对面,我之前带你去那边玩过的。”

“哦。”

老师开讲还不到五分钟,孟洄抱《道德真经》睡着了。老师和同学熟视无睹,没人打扰她睡觉。

孟洄这一睡,整整一节课过去她都没醒,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徐容锦叫醒她。她磨磨蹭蹭伸懒腰,两人一起下楼,推自行车去食堂吃饭。

吃完饭,父母来学校接她,孟应青柔声道:“小洄,你爸联系了个业内顶尖的精神科医生,要不咱们去看看?”

孟洄握着自行车车把手,攥得指关节泛白,朝父亲怒目而视:“你又在给我妈洗脑了是不是?一天天神经病神经病的,我看你才是最应该看医生的那个。”

徐容锦扯了下孟洄袖口:“孟洄,要不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只是让医生诊断一下,又不是说去了就关在里面不出来了。”

“我妈没病,去那地方干什么。她就是心情不好,哪有那么严重。”孟洄一手扶住车把手,一手牵起母亲,以保护者的姿态带她向前走。

孟应青道:“你爸开车来了,把你的自行车放后备箱,我们坐车回去。”

孟洄眼皮耷拉着,对母亲恨其不志怒其不争,“妈,你到底怎么想的,爸都这样对你了,你还愿意给他好脸色?”

“先不说这个了。”孟应青轻轻揉太阳穴,眼里溢着泪花,“小洄,你就带妈去一趟医院好吗,让医生开点药也好,妈求你了。”

孟洄执拗避开脸,腮帮气鼓鼓,嘴角弧度冷硬:“我说不去就不去,又没病去干什么。你不听我的话,等你被关进精神病院出不来,我才不会去救你呢。”

“咱们只是去看医生,哪里有这么严重。”孟应青还在耐心劝她。

孟洄态度稍有松动:“那你自己和爸去,我不去,我下午还要上课呢。”

孟应青暗里瞥过丈夫的脸色。

傅泽书悄悄捏她掌心,示意她继续说。

孟应青这才继续道:“小洄,你老说你爸居心叵测,你现在让我单独和他去,你放心得下?”

孟洄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转头朝徐容锦叮嘱:“容锦,下午老师点名你帮我答到,如果露馅了就帮我请假,说我妈病了,我带她去医院。”

徐容锦眼角露出灿笑:“好,你放心去吧,好好听医生的话。”

昨夜下了点小雨,路面湿滑,孟洄推着自己的山地自行车,慢腾腾走在前头。父母迁就她的速度,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脚步愈发沉重。

到校门口,傅泽书打开后备箱,打算帮女儿把自行车搬到后备箱。

孟洄态度硬邦邦,坚决不让父亲碰自己的爱车,自己小心翼翼收了自行车。

终于她坐上奔驰的后座,刚一进车便探出头来:“妈,你来和我一起坐,不要坐副驾,副驾太危险了。”

“好,妈和你一起坐。”孟应青坐到她身边,帮她系上安全带,紧紧挽住她的手臂。

“妈,你别怕,我有在呢。”孟洄腾升出一股被依赖的自豪,她现在长大了,也可以保护母亲了。

江州市华宁精神病院,不仅是江州市最好的精神病院,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

孟洄站在门诊部大楼前,灰白高耸的建筑巨人般冷眼俯视她,带有一种离奇深邃的压迫感。凝眸远视,对面山体的叠青泻翠被雾气笼罩,春意的生机都在连绵的梅雨中隐匿不见。

“妈,要不你和爸自己进去看医生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就好。”孟洄恍然心生怯畏,不想进入医院内部。

“小洄,你就陪一陪妈妈,没有你在,妈连医生的话都听不懂。”孟应青紧张地拉住她的手,像是怕她会跑掉。

“唉,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比我更像个孩子呢。”孟洄长吁短叹,和父母缓步走进楼内。

问诊的女医生三十来岁,面容祥和。

她将桌上的蓝色沙漏倒过来,沙子簌簌下漏后,她才道:“孟女士,我们先问几个问题,您最近有没有觉得记忆力下降,或者做决定时遇到困难?”

孟洄坐在患者座椅上左顾右盼,医生的话拉回她的注意力,她急促站起来,将母亲按到座椅上:“妈,应该是你坐这里才对,你才是病人,好好配合医生问话。”

孟应青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丈夫,显得很为难。

孟洄催她:“妈,医生问你话呢,你不回答我们怎么看病?”

医生笑容和蔼,目光始终温柔放在孟洄脸上,“小洄,那你觉得你妈最近有没有记忆力下降,或者做决定时遇到困难?”

孟洄立得笔直,两只手按在母亲肩膀,字正腔圆回话:“我觉得没有,我妈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她做决定时都非常果断。”

医生笔触在病历单上沙沙跳动,接着问:“小洄,你觉得你母亲有暴力倾向吗?”

孟洄摇头:“没有,她是个很善良的人。不过我父亲有,前两天他在小区和人起冲突了,还用树枝打了人。”

医生神色从容继续问:“树枝是哪里来的?”

孟洄顺着她的话:“我从花园里捡的。”

医生:“捡来之后呢?”

孟洄:“捡来之后,我就用它来打人了。”

医生:“为什么要打人呢?”

孟洄:“因为孙杰头上有一只章鱼,章鱼要吃掉我。”

医生:“你会有幻视的情况吗?”

孟洄:“没有。”

医生:“那只章鱼长什么样子?”

孟洄两只手比划着,面露惊恐,“非常大,黑乎乎的,一共有十六只触手......”

正描述着,孟洄察觉到了什么,旋即变得警惕解释道: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章鱼是我妈看到的,我妈看到了然后告诉我爸,我爸就拿树枝打章鱼了。这和我没关系,我当时不在现场。”

她浑身戒备,锐利眼神不停扫视医生,视线停在医生手里的问诊单上。探过身去看,发现单子的患者栏里赫然是她的名字,孟洄。

她好心好意提醒:“医生,你这里填错了,应该是孟应青。是我妈在看病,不是我,我妈才有病。”

医生摘下眼镜,语重心长道:“孟洄,你的症状已经很严重了,你得配合我们的治疗,不然情况会越来越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