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街61号，头院里正聊得热火朝天。话题人物当然是刚搬来的公安谭乐生。
“真是谭老太的小儿子？”
“那还有假？”
牛玉芬啪叽一下吐掉瓜子壳。
眼一斜，下巴往跨院方向点了点，道：“有户口本有军官证，连房本都有，你是没瞧见吴大爷听到谭老太有儿子那脸色，啧，比锅底灰还黑。”
“嘿嘿嘿，想头落空了呗，别说吴大爷，我都以为谭老太绝户了。”
“你不讲我差点忘了，你婆婆也看上那院子了。为这，还跟吴大妈打了一架。”
“那么大几间屋，谁不想啊？”
林春倒也坦荡。
不说占了整间院子，就算占个一间两间也是占便宜啊。
“咱再想，也没吴大妈缺德啊。说好了先瞒着谭老太，偏她跟个马报神似的，生怕老太太命太长，一个错眼功夫就把消息给漏过去了，不是她管不住嘴巴，谭老太至于一口气上不来，跟着儿女去了？”
谭老太一双儿女遇到特务集团炸火车站，赶回来给老太太祝寿的兄妹俩都没了。
消息传回来时大家都听着呢。
电报里没提还有个老幺。
更没提谭家老大老二的几个孩子活了下来。
加上平时问谭老太她家老幺啥时候退伍，当没当上军官，需不需要大家帮着介绍儿媳妇，老太太每次都黑着脸说死外头了，大伙想当然地以为谭老幺牺牲，她绝了户。
想分她房子是真的。
但最缺德、最不要脸的绝对要属吴大爷一家子。
说起吴家人，牛玉芬三人都一脸不耻。
就觉得吴大妈心太毒。
“也就吴庆年人不错，斯斯文文又有文化，没想到歹竹出好笋了。”
“说到吴庆年，你们晓得他最近惹到谁了不？鼻青脸肿一看就是被人打了，他还梗着脖子说是摔的，笑话，摔能摔成那样？”
“你问我就问对了。其实啊，是被一个女同志打了。”
“啊？谁啊？”
一听女同志，林春跟许妮儿对视一眼，来劲儿了。
牛玉芬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前天吴大妈母子俩吵吵，我蹲茅坑时就听到一句半句的。”
“说啥了，你小点声告诉我们。”
“没说啥，就是吴庆年想跟对街的裴玉梅组成家庭，吴大妈不同意，她嫌那姑娘定过亲克死了前头那个，家里又有弟弟，嫁过来难免要继续帮衬娘家，说不如媒人原来介绍的那个……至于是哪家姑娘，人家没说。”
“哈？裴玉梅？”
“对啊，是她，怎么了？”
“嗐，原来她跟吴家老三看对眼了啊，早说的呀，昨天葛嬢嬢开玩笑，说介绍她和谭公安认识，她含羞带怯，可没说心里有人了。”
“……”
这下轮到牛玉芬瞪眼了：“还有这事？”
“你晓得的呀，葛嬢嬢老好人咯，心疼她被家里拖累嘛。不是我说，她娘老子实在过分，为一百块彩礼逼着她跟痨病鬼定亲，现在好了，成了望门寡，平白担个克夫的名头。葛嬢嬢也是想帮她，琢磨谭公安迟早要娶媳妇，她如果嫁给谭公安，她妈和弟弟肯定不敢趴她身上吸血。”
“可惜了。”
牛玉芬呢喃。
林春嗤笑：“不可惜，谭公安不一定相得中，这结婚不是谁惨谁需要拯救他就娶谁。吴老三别的不说，长得斯文又是食品厂的正式工，她跟他处对象不算差。”
至于骑驴找马两边观望这点，也没什么值得鄙视说嘴的。
人家境况确实难。
嫁人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多看多想没毛病。
三人本来八卦吴庆年和裴玉梅的事儿，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又拐回了小跨院上头。
“谭公安一大老爷们带着四个孩子其实怪难的。我娘家有个表妹长得不差，跟他怪相配，回头我跟他提一提，没准还能得个猪脑袋。”
如今谢媒给钱一般就五块，十块。
也有大户，直接给一整个猪头，讨吉利。
“……”
谭乐生下班先到食品厂附属托儿所接了外甥和侄子，又到食堂打了饭。
他拎着东西走前面。
三个四五岁的小家伙手牵手，跟小尾巴似地紧紧跟在他身后。
一会儿这个喊舅舅，一会儿那个又喊小叔，上一秒好成一个人，下一秒就打成一团。
谭乐生被吵得头疼不已。
实在调解不了，干脆把最小的谭文明夹胳膊下强行带离战场。
三小只以为在跟他们玩，叽叽喳喳叫得更欢，整条街都是小孩清脆尖锐的童声。
谭乐生满心无奈：……恐小孩了。
叔侄几个刚进头院。
看到牛玉芬三人，谭乐生礼貌地点了点头，就被牛玉芬叫住了。
“谭公安，你先别走，我有个事儿问你。”
谭乐生回身。
娃娃脸面带微笑：“张大嫂，你说。”
牛玉芬：“那我直说了啊。我就是看你家没个女人，你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实在辛苦，想问问你喜欢啥样的姑娘，帮你介绍介绍。”
怕谭乐生一口拒绝，牛玉芬语速很快。
完全不给谭乐生说话的机会，一股脑儿介绍起自家表妹。
“我娘家有个妹子，今年19，长得不孬人也勤快，家里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她带大的，带孩子很有一手——”
谭乐生垂眸。
瞥了眼不住往下坠的裤腿，对上圆溜溜大眼睛里满是懵懂的外甥女。
“不用了，张大嫂，我暂时没那个打算。”
牛玉芬急了。
本来没报希望。
可对方温温和和搭了话，恍然有种没那么高不可攀的感觉。
努力伸伸手，似乎还够得着。
她语气愈发热情，“咋能不打算啊？谭公安你别嫌嫂子说话直接，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几个孩子想一想。”
“你们当公安的本来就忙，啥时候出勤说不准，三餐不定时就算了，还不能保证天天回家，家里几个小孩你能放心啊？”
“当然，托给院里帮忙看一下肯定没问题，但我们毕竟是外人，万一把孩子管坏了教错了，我们亏心，你也难受不是。”
其他人也帮腔，笑眯眯地逗几个小的。
“欢欢，是叫欢欢吧。”
欢欢点头，小小声：“嗯，我是欢欢~~~”
“你们想不想要舅妈啊？舅妈会接你们上下学，给你们做饭哦~~”
林春声音不自觉夹了起来。
小高欢紧紧抱着谭乐生的腿，抿着小嘴，怯生生地不回答了。
同胞哥哥高阳不乐意地噘起嘴。
他才不想要舅妈咧。
表哥说舅妈是外人，不会像舅舅那样喜欢他们几个，像别人家的后妈一样肯定会嫌弃他们，欺负他们。
小两岁的谭文明听了林春的话，眼睛瞬间亮了。
小煤气罐飞撞上来。
抱着谭乐生另一条腿，仰着头奶声说：“小叔~~~小叔~~~要舅妈做饭饭，吃肉肉和蛋蛋。”嘴角全是馋出来的口水，活脱脱一个小吃货。
小叔和舅妈，这称呼给乱的。
在场众人齐齐被逗笑。
谭乐生眉宇间也染上了笑意。“笨蛋，欢欢和阳阳喊舅妈，你该喊婶婶。”
“张大嫂，相看的事不着急，最近我工作上有些忙，等有了结婚的念头我再劳烦你帮忙寻摸。”
谭乐生说话很客气，处处留有余地。
其实也没说假话。
刚来这边公安局，很多陈年旧案需要整理，一时半会顾不得相亲。
何况结婚对他是一件很郑重的事。
就算存了有人跟自己一块照顾孩子的心思，那那个人也得合眼缘，不是随便谁就行的。
结果翌日一大早，街道办的徐大妈也来了。
进屋就开门见山：“乐生，你们几爷子吃了吧，吃了咱聊点事。”
顺便把几个小的打发出去，“文宣，带弟弟妹妹到院子里玩啊，我跟你叔聊聊。”
谭文宣看看徐大妈，又望向神色无奈的小叔，双腿彷佛生根了怎么都挪不动。
“小叔，早饭太撑了我想歇歇，不想出去玩。”
他今年九岁。
遭逢巨变，懂的其实不少了。
猜到徐大妈是来给小叔说亲的，又听过不少寄人篱下或是后妈苛待的悲惨故事，很难不感到恐慌害怕。
小小少年心里不知何时滋生出一片阳光照不到的区域，怀着某种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期待。
谭乐生相貌青涩，瞅着跟青瓜蛋子似的，可毕竟上过真正的战场，侄子脸上的抗拒他全看在眼里。
除去抗拒不安。
还有小孩儿想隐藏却因太过稚嫩一点没藏住的“想法”。
到嘴边的拒绝便硬生生转了个弯。“那你们几个在屋里玩，我跟徐大妈到院子里说。”
“成。”
徐大妈一拍大腿，没意见。
在哪谈都行。
反正谭家独门独院，在院里说也不怕人突然冲进来打搅。
等两人出了门。
小的三个没什么反应，谈文宣眼眸低垂，小脸满是失落。
很快，失落收敛。
小家伙表情严肃地警告弟弟妹妹：“我跟你们说，小叔可能要娶媳妇了，到时候新媳妇肯定不给咱们饭吃不给咱们衣服穿，还要打咱们，一会儿小叔进来，你们就抱着他哭，说不要小婶，知道吗？”
小的对大的，似乎天然充满了信任。
一听哥哥\表哥的话，三人立马挺起小胸膛，喷着口水发誓：“嗯嗯，不要小婶。”
屋里几个孩子意见统一。
外头谭乐生也在认真思考徐大妈的话。
“乐生，树不修不直，人不教不才。几个孩子遭了罪实在可怜，你这个当叔叔、舅舅的，既然把责任揽了过来，就不能只管他们衣食住行，也得管管他们的心理健康，我看文宣……”
徐大妈停顿两秒。
斟酌了下用词接着道：“文宣很聪明，聪明的孩子想得多，更得费心教，不然一不留神容易走歪路。”
“我给你介绍的姑娘高中刚毕业，家里爹妈双职工，做人做事都很有章程，干活行不行不好讲，但教孩子肯定没问题。”
谭乐生闻言。
怔了怔。
没想到徐大妈也看出来了。
旋即失笑。
几个孩子如今就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自己这根浮木。
不需要谁教。
已经无师自通了“为自己打算”这一条。小的还好，大的那个心思重得很。
谭乐生必须承认他能花在孩子身上的时间不可能太多。作为叔叔、舅舅，养他们责无旁贷，为了几个孩子他选择从部队出来也从不后悔。
但他绝不可能传递出“叔叔\舅舅的一切决定都得为了我们”的讯息。
思绪飘忽着，眼前闪过大侄子可怜巴巴的样子。
谭乐生表情一凛。
这次眼中再也没有犹豫不决，似是做下了某个决定。
“大妈，条件这么好的女同志，估计看不上我。”
他对未来相伴一生的伴侣没多大要求。
只求一个明理。
那姑娘真如徐大妈说的那般好，什么人嫁不得，哪会看上自己。
总不能爱好就是养孩子吧？
徐大妈“诶”一声，不赞同谭乐生的话，“她条件好，你条件也不差，咋还灭自己威风呢？”
“我还说等你俩见了面，亲自了解对方更好哩。”
“既然你有顾虑，我就多个嘴说得更明白些。那姑娘家里弟妹多。父母双职工，父亲还是六级工，她现在顶父母的班不划算。别的厂子呢又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不嫁人就得下乡。人家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家里哪能放心她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谭乐生手指轻敲石桌，“没拖累的男同志应该不难找。”
这年头高中生很吃香。
再加一条长得好，嫁进干部家庭不难。
徐大妈神色未变。
略有些意味深长：“漂亮姑娘追求者多，难免遇到不讲理的。你是公安，又有一幢院子，各方面都非常符合对方的要求。”
“我说再多都不如见个面。你俩对对方有什么要求可以当面提，谈得拢呢是佳偶天成，谈不拢只当缘分不够。”
谭乐生想了想，同意了。
“那就麻烦大妈了。”